配钥匙的人

                    配钥匙的人

                        以野

      西校区门前的马路看样子已经修了很久,为修路立的隔板已经显得颓烂,不过还是把两旁的人行道挡得很严实,车子不好行驶,但步行还算畅通。刚搬到这个校区不久,办公室配了新锁,钥匙不够,恰巧我手里有一把,给大家配钥匙的重担就落在我的身上。对附近不熟悉,工作比较忙,又赶上放假,好几天过去了,钥匙都没配好,拖延症超级严重的我感觉很羞愧。

      下午下课早一些,但是有晚自习,中间空出来的时间正好去配钥匙,在门卫那里一打听,才知道原来在校门口右手边那挡板的后边就有一个配钥匙的师傅,欣喜之余,慌忙探险一般拐进挡板后,抬眼间,就在几步之遥的地方,一张很大的破旧遮阳棚伞下边停着一辆破旧的脚蹬三轮车,上边堆满了东西,黑乎乎看不清楚,三轮车像是不堪重负的病弱的老牛,它背靠着挡板,弓着身子强撑着立在那里,静静的,看起来寂寞而苍凉。我快速走近,才发现在“老牛”的下首蜷坐着一个破旧的老人,一动不动,跟那破旧的三轮车竟然很是相称,一样的破旧,一样的苍凉。

      我走近他,像是走近一座破旧的雕像,他微微抬头,缓慢而无力,我还是看不清他的面容,只能看到他花白而稀疏、杂乱又显长的头发。我说要配钥匙,配六把,他一边蹒跚着站起来,一边嗫喏了一句什么,我听不清,不过我想可能是要原装的钥匙,我就取出来给了他,他接过去没说话。我问要多少钱一把?他已经站起来了,说三块钱一把,声音很低,但是我这次听清了。他看了我一眼,唔,也许没看,因为他脸上的皮肤松弛,眼皮几乎把眼睛遮挡完了,眉毛很宽,灰白也很长,杂乱无章,似乎也要把眼皮变成领地。来不及我细看,他又弯腰拿起了他刚才坐的小马扎,那马扎是木头和布条做的,布条子已经断了一根。他拿着马扎朝路边的绿化带走去,个子没我高,有点瘦,背微驼,不过脚步还算轻松,倒让我松了一口气。他停下了,我才看见两节绿化带中间空出的那一块水泥地上,还有两把破旧的雨伞,伞下是两个偌大的牛津袋子和一个看起来都要糟透了的木头箱子,袋子拉链都坏了,很脏,底部一圈似乎是泥点,而箱子上正是我此行的目标——配钥匙工具,只不过是手摇得的那种,很古老。

      我跟着他走过去,他把马扎放好,把两把伞往外推了推,然后打开箱子,从里面拎出来一坨乱糟糟的钥匙原样,然后开始在里面翻找跟我钥匙形状相近的。那一堆乱遭遭的东西里,他好不容易翻出了两个类似的,然后又在翻找的过程中弄丢了,我有点担忧,不过也没说什么,站在旁边看他认真地做着无用功,细细打量着他的侧影。

      他全身都脏兮兮的,上身是一件白衬衣,长袖的,不过袖子卷了起来,的确良布的那种,宽松,刚立秋的天气,还是感觉很热。衬衫还能看出来是白色,这很不容易,因为无论是袖子还是下摆,几乎都变成脏兮兮的灰色,或许还透着点蓝。他坐在那里,以很不端正的姿势,背弯曲着,头低低的,几乎要埋进双膝之间,双手捧着钥匙翻找,腿也微曲着向前,脚上穿着一双已经不白了的白色球鞋,显得年轻,有点不搭,不过除了颜色不对,看起来还算干净。腿上的黑色长裤也是很脏,因为裤腿上全是泥点,跟牛津袋子上的差不多。忽地想起来下午刚下过一场暴雨,虽然雨下的时间不长,但很急,路上甚至出现了积水,很明显他和他的家当都刚被大雨冲刷,甚至被积水浸透过了。我试探着说了一句,雨下得怪大的,你都没躲躲?他头也没抬,终于用尽了力气一般,把乱糟糟的钥匙放在了地面上,继续翻找,清楚地说道,躲哪去?我竟不知怎么回答,怔怔地道,那边店门口房檐还挺宽的。他一边认真地找着,一边说了一句什么,我又听不清了。看他找得认真,我却等得有些心急了,因为绿化带旁边有很多蚊子,我超级怕蚊子咬,有点站不住,我决定走动走动。这时,他说话了,我还是没听太清,不由凑近并“啊”了一声,他提高了点声音,这里有树有草,蚊子是多。我忍着痛苦说,还好,没有我们村里面的花蚊子咬得厉害。他说,你家是哪里的,我说遂平。他喃喃的说了句,遂平可好啊!我笑了笑,心里也没觉得好在哪里。这时候他好像终于把六把原样找齐了,他摩挲着找出来的那几把钥匙,似乎松了一口气,问我,锁拿了吗?我说没有,还要用锁吗?他说配好了要试的,我说那我回去拿,他微微顿了一下,远么?我说不远,就在里面,我指了指学校,可惜他并没有抬头,我觉着他意思是天有些晚了,我就说要不我明天拿了锁来再配?他这才抬起了头,似乎在看我,中啊!他把我的钥匙递给我,我接过,说,那我明天再来,大叔你也早点回去吃饭吧!他没吭声,蹒跚着站起来,我被蚊子咬得难过,拿起钥匙慌忙走了,回头看他,他已经走近他那辆破三轮,还是那么相称,一样的破旧、颓败、没有生气……

      第二天,我路过一个拐角,看到一个配钥匙的,很醒目的名字,是机器配的,应该很快很方便,我很心动,又想着已经答应了那个老人,不好食言,终于还是放弃了。下午下班更早一些,心情很不错,收拾好东西准备去超市买东西,你看,我这个人忘性可大了。不过幸好办公室里有人问起钥匙,我一激灵想起这个事儿,慌忙拿了锁和钥匙还有二十块钱去学校门口。

      拐过挡板一看,果然那师傅就在那里,有点惊心,因为画面感觉跟昨天几乎一模一样,穿着昨天一样的衣服,只不过看起来更脏一些。昨天下雨了,他看起来破败些、狼狈些可以理解的,今天怎么跟昨天一样吗?是了,天气变得快,刚才上课的时候又下雨了,透过窗户我好像看到操场有雨落下。心里微堵,我又走近这座雕像,他低着头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什么,我拿出钥匙和锁在他头顶上说:叔,我过来了。他抬起头,眼神明亮了些,我以为你不来了呢!我歪着头,有点不好意思地说,咋会不来呢,昨天说好的!

      他蹒跚着站起身,拿起旁边的一个较为干净的马扎递给了我,说,你坐那儿吧!有点突然,我顿时无措,一边说着没事没事我不用坐,一边伸手接过。他又拿自己坐的那只断了一根布条的马扎,走向绿化带,边走边说,我今儿个还专门去批了十来个你这种钥匙。我拎着马扎跟上,笑着没说话,心里庆幸没有去别处配,叫他失望,他坐好了,我把马扎也放下,像昨天一样站在了旁边。他重复着昨天的举动,拿出了那一堆乱遭遭的钥匙原样,问我,配几把啊?我说六把。看着他翻动钥匙,以为他又要磨磨蹭蹭找半天,结果他直接翻到了一堆簇新的钥匙,取下来六把,原来他真的专门又去买了我这种钥匙的原样。

      我看他把钥匙开始往配钥匙那个机子上摆,没话找话道,今儿又下雨了,天气不好,你还出来摆摊啊。他拉长了点声音嘟囔,不出来能咋弄里?语气有了点生气,虽然更多些自嘲。我说,这么大年纪了,可以在家歇着了啊,反正小孩们都大了吧。感觉他身子怔了一下,不过手上动作没停,他简单说,没小孩儿。顿了一会儿,他又说道,我一个人。我忽然自责,感觉自己说错了话,想说道歉的话,嘴张了张,又觉得太刻意,犹豫得不行,最终也没能说些什么。脑子快速地盘算,他一个人,无儿无女,甚至没有老伴,他这一身脏兮兮,了无生气的形象正是因为他是自己一个人过活,而且明显活得还很不好!他忽然出声打断我的思路,可能是在计较我那句“这么大年纪了”,他说,那你看我有多大年纪?我真心看不太出来,因为他这破旧的形象很容易把他年龄虚增,我委婉地说,我感觉跟我爸差不多大。他问你爸多大?我硬着头皮说,五十多点。其实他看起来比我爸老了何止十岁!他又问,五十几啊?五十二三,我只能回答。他嘟囔了一句,我没听清,也没敢再多说什么。过了一会儿,他又问,你家哪里的?这个问题昨天问过了,不过我还是老实回答,遂平的。他说遂平可好啊!我终于没忍住:遂平怎么就好了?他说遂平有山,还有河。我说遂平基本就是个平原,山小河少,没啥好的。他竟笑了,整个人有了生机,那山上有树,树上有鸟,河里有水,水里有鱼,不好吗?我哑然,他竟然还会开玩笑。这时他已经配好了第一把钥匙,他拿起锁试了试新钥匙,一下子就打开了,他又把锁按进去,举起来,像是炫耀一般斜到我这一边,咔啪一身,又顺利打开,我笑道:厉害!

      他开始做第二把。像扯开了话匣子一样,他又问你在这儿上班?我说是啊。他说是做会计管账吗?我有点丈二和尚,不知道为什么他会觉得我像个会计,就道,不是啊,我在这儿教书。他说在哪儿?有点懵,他不知道我就在他身旁这学校上班,或者他根本就不知道旁边这是一所学校。想想又觉得不可能,人不可能这么傻,果然,他又说没想到你这么年轻就当了老师,当老师可好啊!这句式好熟悉,我笑问:咋好了?可能汗水影响了工作,他放下工具,捧起双手在脸上胡乱抹了抹,那手骨节略粗,皮肤松弛,还有些黑色的油污,看起来很脏,不过他毫不在意。轻咳了声,他说,当老师受人尊敬啊,从古到今都是!我瞬间想起很多贬低教师的事件,讷讷道,现在的老师没有以前那么高的地位了。他很肯定地说,哪里啊,现在也是啊!听他这话,我心里竟然有点小得意。他手上不停,终于配好了第二把,试了试,没打开,他又打磨了一遍,试了试,很艰难地打开了。

      我不太好意思一直盯着,而且蚊子又发现并且开始袭击我了,我走到车子那里,一直想看看那头快累垮的“老牛”身上背的都是啥,我探头过去,看到车子上有几个袋子堆在一起,袋子上东西杂乱,是一些自行车的轮胎,还有一些修鞋的老工具,原来他还修车子修鞋。我看车把前头的破车筐里放了很多东西,一只旧铁勺,特别薄的金属托盘皱巴巴地,断掉的伞把也斜插着,还有数不清的杂物,堆满了小小的车筐。在我眼中,这就是一堆破烂,我实在想不出他随身携带这些东西能有什么用,或者是拾来的?我不由猜测这个老人也许连个遮风挡雨的家都没有吧,一阵心酸。蚊子肆虐地不行,他还在纠正着第二把钥匙,我安静地看了会儿,说,看着还得一会儿,那叔你先弄着,我晚会儿过来拿。他说,中啊,你去吧。我就走了,他还在认真地工作。

      我跟丹丹一起去取钥匙,他看见我,急忙站了起来,又弯腰拿起锁和钥匙递给我,我给他拿钱,他忙说你先试试,我说没事,你肯定都试过了。给了他二十块钱,捏了捏钥匙,盘算了下想着多那两块钱不用他找了,却发现手里的钥匙不只六把,我数了下,是八个,我说叔,咋多了呀?他像是有点害羞,笑的样子实在不太好看,多给你配了两把,说着边给我找零钱。我慌忙从兜里又拿出五块硬塞给了他,他拒绝,我拉着丹丹跑掉了,回头看他,还愣愣地站在原地,有点着急的样子看着我们……

      回去的路上,停在圆形的立交桥下等红灯,抬头就能看到泛着蓝色和红色光的霓虹灯圈出的一个好看的穹顶,心想此时如果我飞在空中看这座城市,我相信这座立交桥一定是驿城标志性的夜晚一景。

      这里的红灯依旧漫长,似乎故意让你在此等候,好逼迫你去欣赏立交桥的俏皮身影,想到这儿,又很想笑。生活原来可好啊!

      很感谢他。一个人,即便看似生活像枯水,也能很认真的活;即便社会浮躁,也能善良如斯;即便周遭真的没那么好,也能安然的对世界说一声,可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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