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回老家,参加老同学的婚礼,这年头,极少还有人会在老家办酒席。欢快的唢呐声,牵着我的思绪回到十岁那年。
01
那年夏天,李婆婆家的小儿子娶亲,因为跟我家交好,邀请我去当“秧歌队”(又称“接亲客”),母亲也去了她家厨房帮忙。听说有红包拿,我自然是开心得手舞足蹈。
早早地换了新买的粉纱裙,在两个小辫子上系上红头绳,屁颠屁颠就跑去了李奶奶家。结果下午才出发,另一个当“秧歌队”的姑娘还没来,我就自己东晃西逛。
看着厨房里的妈妈们忙碌不已,切肉的切肉,洗碗的洗碗,烧菜的烧菜,锅里的大蒸笼腾腾地冒着白汽,小灶上的汤咕噜噜冒泡,“起锅嘞!”,好不热闹。屋外的汉子们在捆绑嫁妆,有黑白电视机,几只公鸡,两筐肉,四袋米,还有几大袋子核桃花生……总共有二十多个担子,要么贴有红纸,要么盖着红布,要么漆成红色,写上“囍”字,都是最吉利的嫁衣正红。屋檐下临时搭起的棚子,遮住了整个地坝子,靠墙一桌有四个吹鼓手(唢呐艺人),一杆烟的间隙又吹起了唢呐,仿佛春燕成群在歌唱,热闹又欢快,一派喜气洋洋。
趋近中午,汉子们手臂上的汗水落在地上就没影了。匆匆吃过午饭,我的同伴也就到了。她生得白白净净,眉眼清清亮亮,高高的马尾,甜甜的嘴,身上鹅黄色的公主裙一看就比我的裙子好很多。她笑着跟长辈们一一打招呼,认识的,不认识的,都送上一抹微笑,笑起来有两个浅浅的梨涡,淡淡的。
我在母亲的引导下走到她旁边,“叫嬢嬢!”母亲命令着。
我向来知道我们家在村里论资排辈的辈分是很低的,就连班里的同班同学算起来我都该喊叔叔或者嬢嬢,当然,我从来是直呼其名的。对着这个陌生的漂亮女孩,我更喊不出来。沉默了几秒,母亲扫来严厉的目光,我看着这个可爱的女孩动了动喉咙,依旧没有发出一丝声音,双手绞着裙子,不知所措。
“我叫安安,你呢?”她及时打破这尴尬的气氛,对着母亲说“阿姨,我们按年龄喊吧!”
母亲那么传统的人,哪能同意,“你可不能喊我阿姨,按辈分该喊我姐姐。”拒绝得干脆。
“孩子们就喊名字吧,小孩嘛,不讲究那么多。”最后她的母亲解围,围观的大人们也应和着,我总算脱困。
随后各自母亲交代了几句“要听话,别乱跑”之类的嘱咐,我们也便出发了。
02
唢呐声再次响起,吹鼓手们在最前面开路。我和安安跟在新郎以及他的兄弟团走在队伍中间,后面二十来个壮汉要么挑着、要么抬着沉甸甸的聘礼,吆喝着“嘿哟嘿哟”,脚下步调出奇地一致。山路逶迤蜿蜒,将队伍拉得老长老长,甚是壮观。
每靠近一户人家,唢呐声就更加响亮,地里劳作的人直起身,家里的老人小孩走出门,在明晃晃的阳光下,微眯着眼,注视着这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谁家娃结婚啦?恭喜恭喜!百年好合!”无论是否相识,人们总不吝啬自己的祝福。路过的人,新郎也会抓一把喜糖给大家,将快乐与喜气分享。
吹吹打打地走了将近一个小时,我们终于走上了宽宽的大马路。虽然也是深一脚浅一脚的坑坑洼洼,却比崎岖的山路要好走太多。午后的日光肆无忌惮地落在每个人身上,将汉子们强壮的臂膀晒得黝黑发亮。我额前的碎发死死贴在脸上,扭扭曲曲挠得心痒痒。一路无言的我正要吐槽这火辣辣的日光,一句“热死了”还未出口,安安就递过来一把小纸扇,就是我们经常在学校用作业纸折的那种,很小很脆弱。
“我早上在家里折的两个小扇子,悄悄放在兜里的哦!你会折吗?”她边说边往我面前凑,抬手就要摸我的头。声音不大,在队伍的各种声浪冲击下,刚好落入我一人耳中,如黄莺的歌声般婉转。
“肯定会啊,我们班里的同学都会。”我骄傲得连声音都抬高了几度,免得湮没在这热闹的队伍中。顺便不动声色的拉开距离,又不比我高,还要摸摸头,城里孩子都这样爱装大哥哥大姐姐?心下愤愤。
“别动,你头发上有树叶。”她走得更近了,一比较才发现确实要比我高一点点,就一点点而已。
我依旧不死心的自己摸了摸头发,在头顶确实摸到了一片柏树叶,一把扯了下来,扔在地上。
“头发扯都乱了”,她打着整理头发的旗号还是摸了我的头,这让我很不甘心。
“好了,我们走吧,青青。”说吧罢就顺手牵起我的手,另一只手打开小纸扇摇着,手心有些汗,湿漉漉的,黏糊糊的,不是很舒服。
我是个好面子的人,想把手挣脱出来又不好意思。“你怎么知道我叫青青?我没给你说啊。”转念又找到了话题,不再纠结于牵手的事,大概城里的孩子都这么热情吧。
“你妈给我说了啊!”她笑得一脸得意,梨涡都深了几分。
后来,路上有小朋友经过,她就拉着我一起从新郎手里接过喜糖,再分给他们,还强调说硬糖不要嚼,免得咯坏了牙,俨然一副大姐姐模样。都说我少年老成,我看安安才是小大人。唢呐声声回响,我两笑声朗朗,涤荡在云间。一粉一黄的身影,穿梭在队伍里,如蝴蝶般耐不住性子,飞来飞去。
最后扇子扇坏了,我才发现扇扇子所流的汗远比扇出来的风要多,不过心里的烦躁早就烟消云散了。
03
傍晚时分,踩着红灿灿的余晖,队伍终于到达新娘家。
阵阵鞭炮和唢呐声后,大人们忙着拆卸礼物,我两则溜进新娘子的闺房看新娘。新娘子一身红衣红裙,胸口和裙角绣着盛放的牡丹,头发盘的端正,侧面别着红梅绢花。妆容艳丽,微微一笑很倾城,美得让人不敢直视。见到我们进去便热络地招呼我们去身边,给我们拿糖吃,倒果汁喝,十分和善。
从新娘房间出来后,安安把我拉到角落,悄悄问我"新娘不穿婚纱吗?穿了婚纱更漂亮,像公主一样。”
“我觉得现在就很好看啊,像画儿里的人一样。”我只从电视里见过婚纱,没见过真的,当然不能暴露啦,避重就轻还是有一套的。
我两在桌边吃着瓜子花生,一杯一杯往肚里灌果汁,晚间宴席“九斗碗”,更是将肚子涨得圆滚滚。无奈天公不作美,下起了淅淅沥沥的小雨,寒意随着夜幕来袭。人们匆匆吃完,陆陆续续离去。
我就悲催地着了凉,喝水就跑茅厕,不喝就哆哆嗦嗦咳嗽不止。生下来至今第一次自己一人留宿在别人家,忙绿的大人们压根没空顾及我,心下苍凉一片。
安安找到主人家,让他为我们安排了小房间休息。又拎了一壶开水,倒在纸杯里,慢慢吹凉,等温了就给我喝。还借了一件衣服来给我披上,不过是件蓝色的中山装,妈妈辈儿的衣服。我不知道她是靠撒娇卖萌还是甜言蜜语弄来了这些东西,照理,这个忙碌的夜晚我们是要枯坐到天明的,所以,她很能干,至少在人群里吃得开,我很是佩服。
我一口一口喝着没有味道的白开水,却眼见着她舒舒服服在喝果汁,触及到我的目光,她竟吐吐舌头,“谁叫你下午喝那么多,肚子不舒服了吧,活该!”
天知道听到这话我多想把嘴里的水喷在她脸上,上一秒还是贴心的姐姐,下一秒就幸灾乐祸,简直丧尽天良。“哪有你喝得多!晚饭还吃那么多,像头猪一样!”我也是嘴上不饶人的类型,不过只是对熟人,或者说,对朋友。
“吃得多又怎样?比你健康比你高,我现在还能吃能喝。啧啧,好甜啊。”又是一口果汁下肚,还特意在我面前砸吧砸吧,嘚瑟的样子真可恶。
身体的不舒服也就在斗嘴声中渐渐减轻,那一晚,我们说了数不清的话。我知道她是个优秀的女孩,会画画,会弹古筝,学习还是班里的第一,所有人都夸她乖巧聪明,大概就是母亲口中别人家的孩子了。但是我不嫉妒她,因为她说我是她的朋友,“别人家的孩子”跟我做朋友,我感觉倍儿有面子,打算回去跟母亲显摆显摆。
我向她倾诉我因为皮肤黑被人嘲笑的自卑,我在学校听到的八卦,我最爱的动画《风车车和假老练》(四川话版的《猫和老鼠》)……废话很多,她只是听着,偶尔应和,不会安慰也不会打断我,直到我喝完一整壶开水依旧嗓子冒烟。
不晓得什么时候才睡下,已经挨到困的极点了,两个小女孩手牵着手睡觉,直到醒来依旧十指紧扣。
04
屋外的唢呐声一阵一阵响了一夜,打牌的汉子们也热闹了一夜,半睡半醒的我们也就在天蒙蒙亮时就起来收拾。
我为她扎的辫子,歪歪扭扭,还漏了几缕长发在脖颈间。她为我绑的两个朝天辫,倒甚是可爱,后来母亲都夸了夸。
看着新郎背着新娘过火盆,看着新娘的母亲在墙角偷偷抹泪,看着新娘泪光闪闪不忍落下。迎着清风晨雾,踩着细碎露珠,我们迎着新娘踏上归途。
依旧是浩浩荡荡的队伍,聘礼换为嫁妆,从锅碗瓢盆,到床帘被褥,花样繁多,红红火火。新人依旧向遇到的人分享着喜悦,我的脚步更加轻快,不知是不是为了快点见到母亲。
见证完婚礼,领到了红包。我蹦蹦跳跳想要拉她出去玩,去水库边看浮水的大白鹅,她却说她赶着回城里的家。
想挽留也没有办法,她叫我以后去城里找她,可城里那么大,我怕我找不到。临走时塞给我昨日坏掉的纸扇子,叫我看看有什么不同。我晚上找了很久,差点把它拆了,才看到在最中间的页面上多了两个手牵手的娃娃,左边的比右边的稍微高一点,圆珠笔画的简笔画,都是圆脸细胳臂细腿儿。最突出的就是那张笑弯了的嘴,都快占据半张脸了。
后来,听说她去市里上了重点初中,而我去了县重点初中。后来的后来,我没有联系上她,也没有再听到过她的消息。
时间过了太久,久到纸扇腐朽了,久到我只能想起我们之间的只言片语,久到村里只剩几户人家,久到我离开了家。人们开始说“回老家“,没有姑娘结婚还穿红裙别珠花,都爱上了洁白的婚纱,人力迎亲队伍升级成浩浩荡荡的车队。我都已经想不起她的容貌,但却清楚的记得我的童年有个叫安安的女孩来过。那个女孩,有两个梨涡。那个女孩,曾与我同床共枕。那个女孩,曾为我吹凉滚烫的水。那个女孩看似文静却与我斗嘴,一张嘴厉害得很。
百年修得共枕眠,而我与她的缘分,终归太浅,不过一场露水情缘。点滴过往,随着童年,活在记忆中的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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