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残念碎片

残念碎片(1)

顾云舒在美国的家中做了这样的一个梦:
收音机里报着日军侵华的消息,顾云舒对顾先生说:“爹,看您头发,好久都没拔了,也不知道您最近都在忙什么。”顾先生说:“云舒,你过来,爹给你说。”云舒放下手中的鸡毛掸子,从窗前走了饭桌边。顾先生说:“你看这局势,燕大不得不南迁了,我又不得不跟着过去。”顾云舒打断了顾先生:“您就安心去吧,都交代过好几遍了。”顾先生说:“你呀,能不让我操心就好了。”顾云舒说:“瞧您说的,当我还跟孩子似的。”顾先生说:“云舒,最放不下心的,就是你了。”顾云舒给顾先生倒上热茶:“等您到了南方,局势稳定下来,我也可以去看您,再说了,又不是不搬回来。都说了只是暂时的。只是爹您已年迈,还要跟着国运飘摇。”
顾先生说:“云舒,想你娘在光绪19年生下你,撇下咱爷儿俩,自个儿到逍遥去了。”
顾小姐说:“书就让路明他们拿吧,衣服给您多收拾了几件,脏了可得让路明勤着点洗。”
……
顾云舒醒来,她喊道:“玉禾,我梦到路明了玉禾。玉禾?路明终于肯来我的梦一趟了。”

鲍家的院子里正在举行一场丧礼,而这丧礼却没有一个人哭。
去世的是鲍老太爷,已经九十八岁,头一天他还召集了全家人到床前来了个会,改交代的,都交代得稳稳当当。
鲍老太爷有梁个只有一个儿子,
这天正赶上秋日的大风沙,暗沉沉的。天是暗沉沉的,而人们的脸上却浮着笑意。女眷们的衣服都并无全白,这是鲍老太爷生前交代的,他说如果他那天走了,那就是他的债偿还完了,是该回去侍奉父母了,而他的父母在他七十多岁的时候还天天要他背诵儒学典籍。
孟毕起刚刚拂去的沙尘转眼又铺满了窗台,他就是想有个明镜的窗,但这是他无法实现的。自打入了这房屋,里里外外的一起都是浑浊的,连这将熄不熄的蝉声,也是浑浊的,拼了命地一阵强过一阵。
而他窗户上糊的薄纸也被他早早晚晚地戳得窗花大见亮,天冷起来,他却不懂得如何去烧炕。他的棉门帘并不是自己挂上去的,是王老七实在看不下去一阵阵的风灌进来,给他挂上去的。暖和是暖和了,而孟毕起觉得不方便。进进出出的总要先掀了帘子,却常常掀了帘子就一头撞在紧锁的门上。多撞了几次,他也就记得了,掀了笨重的棉门帘,还有个冰冷的门等着他开。
王老七还教他生炉子,孟毕起哪里懂得这炉子如何生呢, 也还是王老七给他生的,然而王老七却忘记交代,这炉子上夜里睡觉是要盖起来的,他没有,被昏死在屋里,也还是王老七来把他拖了出来。
王老七本来时来要债的,眼看这样也就不忍心了。自己的车租给他拉了半月了,非但没挣着钱,还陪了几个客户,其中一个就是梁府的二太太,亏的梁家大小姐讲礼,没让他陪医药费,但也因此,大家都知道这枣花巷里新来了个不会拉车的车夫。他倒是肯学,可总不得要领,记住跑记不住用力拉车,拉了车却迟迟跑步起来。
西山的雪似乎一个冬天都不会化的,春天即便是拿轿子去引接也是不到时候不来的,到了时候也常常不来。风一动,孟毕起坐立起来,以为有人就等在门口。风再起,他才缓缓地睡下去,可这时候天就快要亮了。

没有风沙的日子,天高得怕人够着。
孟毕起拉着空车在接上跑,他不大理解为什么车夫们都是走在地上得客人来找他们,而不是主动去找客人。当然,他是错了的,他在街面上拉着空车跑了一天也没有人主动叫他。
厚厚的积雪慢慢化,钓鱼台的溪水也跟着涨了起来。
顾先生已然成为一个极好的教育家,而他的女儿也成了京城里的美人。
出了西直门,是如何到达的什刹海,再怎样绕去雍和宫,这些他都不是很有记忆。

他想去抢亲,他是敢的,但他不能,有比抢亲跟合适的方法。他并没有爱上这个新娘,只是太同情这个新年。

他只有凭着看戏,只有看戏,他才是放松的,他和别人看戏不一样,别人看戏是看角儿,他看戏就是看戏,他也不管看得是哪一出,新戏旧戏也不识别,他连里面讲写什么也关心,但他就喜欢那鼓一打,琴一拉,红红绿绿一转,他的眉头就开起来。总之,他只管看。

有钱不住东南房,他哪里懂得,一个外地人,或许他是懂得的,也要要装做不知道,这样别人大概就知道不是他没钱,而是他不知道这个规矩。撇开规矩,他是知道的,他的屋子里是真的冬不暖夏也不凉。

但是他不知道的似乎也太多了,他和王老七去西山,带回来几棵树,一棵树是梨树,俩桑树,还有松柏两株。他把两株松柏平平整整地种在屋两侧,梨树种在正对面,桑树也是。大家出来看他,问他为什么要这样,大家好像很高兴,但他不知道为什么,在老家,有钱人家就是这样种树的。当然,大家只是看,只是诧异,一不告诉他,觉得他是个怪异的人,也不和他多说话,本来时个好人,可他在门口种了这些个树,就都离他远远的了。他当然不知道,有这样的话桑松柏梨槐,不进府王宅,可以即便他知道了,大抵也还是要如此的,他这是陋巷,又不是王府。

他不养这些,到不是他举得不雅,鸟兽虫鱼,人家养的蝈蝈叫到立冬,他的不让叫。都说白猫好,可他养一黑猫,又瘦又小,跟他似的。

这天门关的很早,也是他在北京过的第一个年,冷呀,那风一阵赛过一阵,像又无数山鬼来检阅人们剁剁饺子馅,风一听,又是个冷冷清清的街面,他缩会去,他不爱吃饺子,只听得整个大院里家家户户都迎合这山鬼似的。

不知跑过多少拨山鬼,有清静了。他喝一口酒,这就是他过年菜了。突然听得外面有人在冷冷清清的街面上叫毕其。他先是一惊,继而又觅一口酒。那人还在叫,由远而近,他听到案板的声音好像小了,毕其,这是老人这样叫他,过去人都叫他少爷,只有娘和爷爷奶奶这样叫他。

没人认识他,他跟着出了门,一红一黑一老一少,老的是个黑棉袄老头子,胡子老长,少的是个红棉袄十岁出头丫头。那声音是来自老头的。
揭开,是黑黑的,原来这就人一老一少在除夕街上唤他们的毕其。
那时他第一回见荸荠,也不知道怎么吃,但看着是好货。

那丫头给来买这黑乎乎的人拜年,还磕头,有的打赏给她,低头道谢谢。

立春一过,家家户户吃春卷,他也不吃,不知从哪里弄来个爆米花机,一个烧木头小炉子炉子上有个椭圆铁罐,放入他吃饭的三碗玉米,旋转铁罐两端有轴,等到表上的指针快到时,取下铁罐,放进他从王老七那借来的大麻袋,他迅速打开罐口,一声轰鸣,爆米花出锅了。

有回那老少二人来爆米花,他没要钱,还让人先爆,为这事,大家伙又看得起他了。
天热得很,出门就看到全是没穿衣服的男人进进出出,年纪大的还摇着扇子在树下。他是这枣花巷里唯一大夏天穿衣服的。

立冬,大院里的人家都堆这白菜,就他没有,胡妈来问他要不要,他说吃不了,现在吃不了不代表以后也吃不了呀。可他不知道这菜怎么吃。他来这里是逃难来了。可这年头有多少人避难到北京来。

胡妈说,隔一条街也听的真真儿的,你不去买?
他说我不吃白菜的。

天棚鱼缸石榴树。
王老七来约他去什刹海溜冰,他看着一家溜。那天苗四来找他,说有个要紧的活,比爆米花还要挣钱。苗四带他去北区,听王老七说那是大户人家的地界,没事别走上去,狗咬了你还被骂挡道的,所以他从来没去过北区。

在他居住的南区,除了这大院,他哪里都没有去过,就知道这枣花巷里有打豆腐的,剃头的,卖枣的,抬煤球的,拉洋车的,炒栗子的,还有东头那祖孙俩想卖什么就卖什么的。

这是他第一次进梁家,大池子,正开着荷花,还有些水葫芦,葡萄架,石榴树和柿子树。他想,这家人大概喜欢吃水果,所以再下回来,他就带了一袋苹果。那是他第一次遇到梁家大小姐,他一进门,接迎面撞上急急忙忙往外走的她,苹果洒了一地,他们都相互道着对不起,她唤柳婶,他叫苗四。

真不好意思,也没个人带着你进来。
当然是有人带着他来,是的苗四,被大少奶奶在门房前叫住了,说有要紧是叫他办。
孟毕起慌慌张张地捡苹果,只听见有人提高嗓门托着音说:“小姐,六爷正在里间候着您呐,为这事这些个日子他可没少操心。您看?”
梁家大小姐站定转过头来:“是你没少操心吧?”
“小姐说的哪里话,能为小姐效力,做什么都是应该的。”
“爹让我准备准备。”说完,
“六爷考虑事情,那真是周全,可这火车就快开了……”
这时苗四急急赶来:“小姐,您找我?”
“你跟我来。”梁小家大小姐把苗四带到一边:“我交给你的事呢,办得怎么样了。”
“他来了。”
“在哪儿呢,晚来可就赶不上了。”
“来,小姐要见你呢。”
孟毕起没敢抬头看梁家小姐,他刚才蛮蛮撞撞地将苹果洒了一地,叫声“小姐”又快速底下了头,目光落在她的青布鞋上。
“他叫什么?”梁家小姐也不问他,问苗四。
“你全名叫什么来着?”
“叫什么都不知道,让他回去吧。”
“孟毕起。”
“对,荸荠。”苗四附和,其实这个名字,他是头回听说。
“荸荠。”梁家小姐的脸上露出一丝微微的笑容,逢年节到是少不了,作为名字,她是头回。
孟毕起点头,苗四一脚揣在他脚弯处:“答应呀,小姐叫你点什么头哇。”
“哦。”孟毕起并不知道他的答应是最次等的,显得那么不情不愿,但这并不是他的本意,他并不知道梁家小姐叫他该如何答应。
“阿四,带他去见老爷。”梁家小姐说完,看陆大福还站在你一边,“说是我说的。”
“还是我领去见六爷吧,大小姐?”陆大福上前一步。梁家大小姐没说话,转头向外走,算是默许了陆大福的请求。

外人叫六爷,并不是他在梁家排行第六,那时梁老太君在流弹中死去,他再未娶,为了不显膝下得薄,故而取独子小名老六,大名梁弘昌。如今要他去上海,这事按理不该他去的,怎么着也得人家来北京,二十年前的指腹为婚,如今是该实现了。书信是来了几回,可他不放心。一则不放心,而来也想去看看如今已成为上还滩头面人物的吴立文,是什么样的人物。也想乘机去看看。

二太太在城南马家打牌时不经意说,下月十八,大小姐和老爷要去趟上海,可请大家去家里打牌,她这话是说给陆大福听的,正在寻摸个靠得住的人一起去呢。他是知道陆大福是去过上海的,梁弘昌把他找来,是想去了有个照应,在人家面前不显没见过世面。陆大福天天儿的来给梁老爷讲十里洋场的花花绿绿,除了这个,他几乎没说出其他消息,因为这是他唯一知道的,他是去过上海不假,但他在上海的勾当也没几个人知道了。他最熟悉的,就是上海的花花绿绿的艳场。

隔天陆大福带六必居的酱菜,就来了,说是来看望太太的,然而太太希望的是他能有本事带来稻香村南货店的点心。

陆大福初进门的是这样说的:“咱这六必居的酱菜那可只有咱这四九城里才吃得着,出了这四九城呀,想,那也只是想。
“大福这是要出远门?”梁太太呷一口茶。
“刚从上海回来,哪可是个大世界呀,可他再大也没六必居呀。您瞧,我这不是回来了,就为的这。”陆大福四处看看,“太太,六爷不在?”
“老爷最近忙。”梁太太挺下了,她想说忙上海的事,可她也知道,老爷先带着小姐去南方家多少还是有失体面的。

她才发现陆大福来梁府,并不是念什么旧情,也并和六必居没什么关系,只是想侧着告诉梁家,他是去过上海的,是个靠得住的人。

想到这里,梁太太说身体不适先会了屋,但还是挽留了陆大福留下吃饭。

二太太带着二小姐二少爷和小姐陪这陆大福,吃了顿饭。
“梁府往日也这少人吃饭?”陆大福问。
“今日老爷带大小姐出去了,夫人身体不适,大少爷陪着大少奶奶会娘家了,把小小少爷一带走,这几日都是我们娘儿几个吃饭,到显得冷清了。”
“不冷清不冷清。”
“以后陆叔叔常来就不冷清了。”少爷说。
“是是,少爷说的是,以后我常来。”

这顿饭吃的时间很长,柳妈正和苗四爹逗闷子,又怕苗四出幺蛾子,苗四爹说这些他们门儿清,可二太太一直念秧儿,柳妈没说过苗四爹杵窝子,但他确实不会和人套磁,也不和像南的碎催的他们闲聊,尽管如此,大家都知道他局器。
王老七转进来,黑漆漆的,孟毕起正在剪脚趾甲。两人就夜里改不改剪指甲,为什么不该剪展开了讨论。最后他问王老七来找他做什么,王老七也不多说,月色里朝他比了个看也看不清楚的手势,急急地走了。

王老七告诉他的事情是件及其要紧的事,但他进来先说的是他夜里该不该剪指甲的事,可见,他们对于夜里剪指甲的这件事情的重要性,他穿上鞋,摸黑出了门。孟毕起理解不了,为什么他一天打扫一次,桌上还是有拂不尽的灰尘。

大小姐的婚是在上海定的,孟毕起以一个下人的身份常与了所有他能常与的,可是后来又看到他被人家退了回来。这些他都远远地看。

每回遇到困难,马莲都咬紧牙关撑过去,她不为别的,只为配的上心里的他。前一阵遇到件怪事,说来也不是很怪,就是东头柳家的房顶上张出一棵高高大大的楸树。过去人们从来没有注意过,像是开春才长出来的,可不到小暑就枝繁叶茂地为柳家撑起阴凉来了,有人说是柳家死的娘来保佑他们了,有人说是那时柳家的三儿子夜间种上去的。说的人很多,各种传闻在邻里磨牙,起初她也想是柳家的娘来保佑了,后来她想要是他呢,他会怎么想。就因了这个,她看到了更多别人看不见的。

孟毕起成全梁小姐,他也不管那锣鼓是不是已经喧天,就照直了打。他更不知道那笑声里埋的是什么,只朝人群里看也不看,但她知道,梁家小姐就在里面,这就够了,打这么大的锣,她还看不到她。

但是他的确是想错的了,她是没能看到他的,正个满街面上正锣鼓喧天的时候,她走了。她就是这一天走得,只要有人群就能混迹,要不平时她怎么能走得了呢,留下来是要冤家,上海的,可她不想,她爱不上那十里洋场,风花雪月。

但她不知道,在她正轰轰烈烈逃婚的时候,人家正在周密地计划这怎么样退婚。即便是不退婚,也要按照类似退婚的结果给送回来。这一步她没赶上,但是孟毕起赶上了。正当他在街心的锣鼓打得正欢的时候,苗四在他耳边说了句话,换了他的锣在王老七身上。王老七显然比他打得更有劲,更喧天。

一边退出人群,他一边往后看,他想看到梁家小姐。人群远去,他站在路边摸着头,他没能看到她。苗四催他:“看什么呢,没见过世面,正月十五还有一场,到时你也差不多就回来了,有你闹得。”孟毕起没有搭话,跟着苗四跑开了。

可到半路,苗四停下了,他又看见那个女人了。在看,是顾小姐下了洋车。他想一定是太想知道了,他想她大概是死去的三姨太的什么人,长的太像,三姨太是个好人,大家都这么说,连太太也说。可是具体怎么好他不知道,只晓得在老爷迎娶她的那天晚上把零钱都打赏给了下人们,柳妈还得了个手镯,这手镯现在还很不相称地带在柳妈的手上。

那时苗四不过七八岁,但娘高兴说三姨太好,他也就多看了几眼。确实是个长得好看的人,眼睛水灵灵的,高鼻梁,圆脸蛋。可是不到一年,生下了小姐不久,竟然就去世了。三姨太去世的时候老爷并不在家,他正到南方看一批货物,那是总督亲自定的,一个月后交货。

等老爷回来,三姨太已经被太太厚葬,在西山一处风水极好牙子上……

苗四停下来给顾小姐问安,他是敬重她的,打小他就以为顾小姐会做他们的少奶奶,以为大少爷在他面前有事没事就提顾小姐,还说不要怠慢顾小姐,将来就梁府的大少奶奶。可事情没有大少爷想打那般完美,他终于还是娶了鲍家的大小姐进门。

顾小姐是大少爷的老师顾先生的独生女,大少爷从见到她就喜欢她,她也喜欢他。顾先生让顾小姐上最好的女校学西方知识,也亲自教育她中国文化,几年前就是这四九城里出了名的才女美人。不少达官显贵都来求婚,但顾小姐就是不嫁,他的心还在梁家大少爷的手心上。
这一晃顾小姐都快三十了,顾先生是明理的人,他懂得爱与生活的关系,所以从来不逼她。

大少爷在府上大吵大闹说非顾小姐不娶的时候,先是太太答应了,太太答应去给老爷说不娶鲍家小姐。老爷自然是没有答应,梁家的少奶奶得是个门当户对的女子,鲍家这样的大户是首选,再不济也得是内城夏家或者南城白家的小姐。

大家都知道顾小姐是个才貌双全的姑娘,做少奶奶也是有余的,但身份,身份这是不能不顾的,于是得出的结论就是坚决不能娶顾小姐。

大少爷也不是油盐不进的人,他说娶鲍家小姐可以,但前提是他得留洋回来。梁老爷咂了一个架上的花瓶,最终同意了这个条件。

这个时候的大少爷已经24岁,鲍家小姐也22了,可是要等他回来。
大少爷还提出了个条件,就是留洋之前,他要见一面这个鲍家的小姐。他以为见了鲍家小姐,这门婚事就告一段落了,可是没想到,起初并不同意这门婚事的鲍家小姐反而爽快的答应了条件,她告诉母亲,愿意等。

鲍家是出了名的大户人家,这不光是在资财上,更是鲍家老爷太太孩子们在众人眼里的大户。光鲍老爷仅有一房太太又四个儿女,且鲍夫人还姿色平平这件事情,就足够他在京城的大户更响亮。

鲍老爷对大户人家的定义是只娶一房太太且儿女双全。
首先答应这门婚事的,是鲍家的大少爷,他疼妹妹,说要考核清楚了再嫁,不能随便就把妹妹嫁出去,嫁出去的姑娘就是泼出去的水,这要回来那就难了。当然,这里面也是有私心的,他比妹妹大三岁,尚未婚娶,要是妹妹先嫁了出去,他脸上到没有光彩了。

就这样,梁大少爷留洋五年,五年里,鲍老爷是有意见的,但鲍小姐毫无怨言,只要回来就好。五年的时间,他并为和家里有联系,他以为五年过去,至少鲍家小姐嫁出了,那夏家白家的小姐也都该陪孩子念三字经了。

可他没想到,夏家白家的小姐是了他的心愿,可鲍家的小姐越发地认定她死生都是他的鬼了。再说顾小姐,也正一天天地盼着他回来。

但最后他还是和鲍家小姐成了婚,并在一年后生了白白胖胖的小小少爷。

苗四目送顾小姐远去,虽然大少奶奶也是知书达理,贤良淑德,还生了小小少爷,对下人也好,为人处世都不在话下,可他依然为大少爷和顾小姐惋惜,在他心里,顾小姐早就是梁家的一份子,因为大少爷就是这么想的。

不仅大少爷这么想,就连老爷和太太也都张罗起来,他们认她做了干女儿,在大少爷还在国外念书的时候。他们并不只是为了断了大少爷的念想,还是真的舍不得顾小姐从此和梁家没了关系,认个干女儿又能怎么样呢,从此他们便是兄妹了,一对兄妹还能怎样呢。

顾先生疼惜女儿,他并不同意认干女儿这件事,但是拗不过顾小姐,也就认了。有了这层关系,顾先生在梁家也就比先前更敬重了,虽然先前也是被敬重的。但先前的敬重只是敬重,如今下人们似乎都多了一丝同情,同情顾先生,更同情顾小姐。

小小少爷的名字是大少奶奶请顾先生取的,这名字取出来的时候,吓了大少爷一跳,因为这是他和顾小姐过去说悄悄时说的名字。

但是如今,顾小姐称呼大少爷大哥,称呼鲍家小姐大嫂。

因此,于情于理顾小姐都是值得苗四敬重的,他等顾小姐消失在巷子里,才跑跟上孟毕起。

梁老爷等在客厅里,太太也在,以前只听说梁府有个吃素的太太,但孟毕起从来没有见过。
“老爷太太,他来了。”苗四说完退到左下站住。
“老爷太太。”孟毕起哈腰,这是他跟苗四学的。
“小孟啊,听阿四说你在外面也是奔波,老爷想,你是见过世面的人,上海你们都去回来了,在上海你替老爷挡子弹的事,还没来得及谢你呢。”梁太太不急不慢地说话。
“太太客气了,应该的,这都是分内的。”孟毕起越发的像个下人。
“小孟你坐。”梁太太说,“阿四看茶。”孟毕起坐下。
“是,太太。”苗四先哈了腰,再上前给孟毕起倒茶,到完茶回到原地。
“老爷是想,看你愿不愿意留下来。将来大小姐出嫁,恐怕还得麻烦你呢。”太太说。孟毕起抬头看梁老爷,梁老爷仔细地点头,却不说话,一般在客厅里说的事,都是太太在发言,他就像只是列席了会议。

“怕是要辜负老爷太太的美意了,广州老家还有些事待处理,还得回去些时日,所以不能留在梁府为老爷太太效力。”本来他是愿意留下来的,但是听到大小姐,他不想她看他的时候,是一个主人在看一个下人。

“小孟你怕是误会了,老爷留你,不是想让在府上做事。听阿四说你要回广州,老爷是想问你会不会留在北平,将来会不会留在北平,想让你和顾小姐见见面。”太太说。

“是这样。”孟毕起松了口气,“让老爷太太操心了。”
“不必客气,将来就是一家人了。”太太说。
孟毕起抬头看一眼苗四,他想从他那里获得哪怕一点关于顾小姐的消息。苗四只能微微地耸耸肩,报以他说不尽的表情。
“你要是不愿意,说出来便是。”梁老爷看到孟毕起和苗四挤眉弄眼。
“那也得见过以后。”梁太太补充,“你回去换身衣服,晚上过来一起吃晚饭。”
“不来也是可以的。”梁老爷说着,起身离开了客厅。
苗四使劲点头,孟毕起这才说:“那老爷太太告辞了,晚上见。”
“阿四,送小孟。”梁太太起身。
“太太请留步。”孟毕起说,转身走在苗四的前面出了梁府,在门口遇到正下车的小姐和顾小姐。苗四挺下来叫“小姐,顾小姐。”
“阿四哥,看,这是我给你买的,还是顾姐姐帮我挑的呢,说你肯定会喜欢这个颜色,怎么样,来试试。”十岁出头的小姐,拽着苗四就要往他身上套一件羊皮马褂。
“小姐,我先送客人,回来再试。”苗四将羊皮马褂挡了回去。
“等阿四回来再穿也不迟,先去见娘。”顾小姐解围。
“反正都是你的,随便你试不试,拿走吧。”小姐将羊皮马褂放在苗四怀里。
“小姐,我真有事。”苗四无奈地看着梁小姐,示意还有外人在。
“又不听话了,阿四哥有事要忙。”不知道什么时候,梁太太也到了门口。
“娘,阿四欺负我,顾姐姐可以作证。”小姐扑到梁太太怀里。
“干娘。”顾小姐笑。
“太太我没有。”苗四解释。
“去吧。”梁太太示意他们走。

孟毕起问这顾小姐是谁,苗四只答是老爷太太的干女儿,换做别人他可能还会将大少爷的事说得更清楚,但孟毕起不行,至少现在不行,看来老爷太太是存心要让顾小姐远嫁了。这样就可没了大少爷的后顾之忧。

然后他们是一路聊了小姐,苗四告诉孟毕起,太太最疼的是小姐,比他亲生的大小姐还要疼。小姐其实是三姨太生的,但三姨太在小姐一岁多的时候有天夜里暴病而亡,所以大家都倍加听爱他,太太直接让她叫了自己娘。

关于小姐的故事,苗四还说了很多,但是孟毕起心里想的却是大小姐和眼前刚刚过去的称做顾小姐的人,他是为梁老爷挡了子弹不假,但那子弹也只是擦伤了他左胳膊上的一点皮肤,连肉都没有碰到,虽然他当时是扑倒了梁老爷,但是当时第一反应救的其实是梁大小姐。第一声枪响就打中了正抬腿上车的B父,他扑倒梁老爷的同时腿将梁小姐扫倒在地。继而又听到几声打在车上的枪响,他扑在她的身上,用手护着她的头。直到B过来说一切都过去了,他才移开她。

梁老爷嘴上说可以不来,梁太太是叫苗四送他,其实就是叫苗四陪着他去,又陪这着回来。到门口,苗四也不进去,等在门口。王老七从窗户里看到苗四站在孟毕起的门口,以为是他得罪了梁家,梁老爷可是远近出了名的,得理不饶人,无理不碰人的。王老七过来和苗四打招呼,他想打听点消息。
“四哥,您这是?”王老七朝比他小出十来岁的苗四递烟。
“等人呢。”苗四接过烟,王老七给他点上火。
“他这不是犯了什么法?”王老七也想将火点上自己的,没想在风里熄灭了。
“你看他怎么样?”苗四深吸一口烟,雾很快散在风里。
“头年来我们就觉得他有问题。”王老七小声说,过路的一个中年妇女附和道:“可不是吗?正经人家的哪还住在东南房,菜菜不买,煤媒不烧,还隔天的夜里头出去。”
“还有吗?”苗四问。
“那还少呀,三天在东头拉洋车,两天又帮人扛棉纱,还时不时到买荸荠的毛大爷家蹭饭吃,人家都揭不开锅了,是随便蹭的吗。再说他洋车,谁不说颠得慌呀,跑是跑的快,可不稳呀!”
“是吗?”苗四问。
“那可不。”妇女答。
“那你这可得好好给梁老爷细细讲。”苗四说。
“谁要去讲。”妇人跑到自己的房门里去,头贴在窗户上看。
“可他这回犯的是哪门子呀?”王老七想弄个究竟。
“你还得问他?”苗四说着看到孟毕起一身西服出来,这是他在广州老家做的最像样的衣服,平时都是做些零零碎碎的活,也没个合适的时间穿,他还是头一会穿得这么正式。

苗四没穿过西服,他打小就是大汗衫大棉袄,西服好看是大少爷刚留洋回来的时候,那一身身笔挺的各色西服在大少爷身上,别说鲍家小姐,在他看来都是无比威风气派的。但是后来,老爷不让穿,他也就穿得很少了,到是鲍家少爷除了军装,穿的就是这样的西装了。

但那都是有钱人家的少爷穿在身上的感觉,他从来没有想过,一个下人穿西装是什么样子,其实他是没想过要是这西服在自己身上是什么样子,因为拉洋车也扛面纱的孟毕起穿上西装,竟也这么像那么回事。这是他不由想起,这是不可能了,不说买不买得起,光就身份,穿着也不像。孟毕起穿上了西服像那么回事,是因为很快他也是那么回事了。

跟了顾小姐,但不说顾先生的全部家产是他的,单就大少爷哪里也是不小的一笔,还有作为干妈的太太呢,怎么少得了这笔陪嫁。想到这里,苗四又恢复了平静了,他觉得像他现在这样就很好,穿不上西装,但也不受那穿了西装的气。

每回鲍家老爷和梁大少爷说话,都气高得很,要不是大少奶奶人好,苗四常觉得还不当初娶了顾小姐好呢。顾先生和人说话永远那样轻言细语,也不跟谁急,也不献媚谁,主意真是多,不仅多,还好。

没回梁家遇到麻烦事,深夜爹回来,都要听他更娘说,这回又真是多亏了顾先生,要不还不知道老爷怎么度过这个难关。苗四每回听到爹这样说,都以为那迟早顾小姐得嫁到梁家来,还做多子多福的大少奶奶。

这雪越下越大,整个北京城很快就被盖在雪下。
这梁家的小小少爷,在梁府,太太只对他笑,她所知道的太太们,都在吃斋念佛,那些太太们还能做写什么呢,老爷们都宠这别的妾,可她吃斋的原因和别太太们不同。他只对小小少爷笑,是这孩子天真可爱,是值得他露出这样的表情的,而他对谁都笑,可是他只对太姥姥哭,而且只吃他太姥姥剥的瓜子,他叫她太姥姥,她应着,她大他不过16岁,如今她19岁,“嫁”到鲍家11年,那时候还是大清的天下鲍家老太爷疼这个外重孙子,是他实现了他四世同堂的愿望,他一度以为会是鲍家大少爷来实现的,但他错了。他走也没有实现。

外面有人说鲍家老太爷死了,留下个十九岁的小妾,想看看安葬完老太爷,怎么处置这个十几岁的丫头。但是外人并不知道,她在鲍家是及其收入尊重的,谁对她的好。尽管太老爷走了,而她依然住在正房里,早晚两次全家人依次过来给她请安,一日三餐也有固定的下人送进来,老太爷在的时候就是这样,老太爷走后,除了吃饭睡觉的时候人少了一个,也没什么变化,梁太阳照到哪一格的时候有猫会微微地叫一声,她都知道得准准的。她的小脚从进了鲍家的大门就没再出去过。

鲍家太老爷走后,她觉得胸中闷着一团火,醒来过好几次,就一直反反复复到天亮。有时候,她会起来问,世勋,要不要喝水。世勋是鲍家太老爷的名字,只有她这么叫他,是他叫他这么叫的。那时他的九十大寿,在体面的酒宴上,他正式以妻子的名义扶她坐在旁边,让她不要称她老爷,二是世勋。

现在她在叫世勋,那只猫会答应她一样地伸个懒腰。

后来二小姐和她渐渐在请了安后留的时间长一点,她给她学堂里的事,她全然不懂,但并影响他们要好起来,虽然也还叫她奶奶。但事实上,他们同庚。

二小姐竟然叫起她算学来,但是她总喜欢坐在藤椅上,那时他老爷在世是最喜欢的椅子,上面扑这人张虎皮。二小姐想请她一道去看海棠,看依依杨柳垂到湖面上的春,可是她并没有答应,她恪守着妇道人家该恪守的。

二小姐个她说道梁家大小姐被关在角楼上的事,还说顾先生的长衫是如何的好,姐姐陪嫁的布料在大家口中是如何被称道。

鲍老太太问梁家老爷为何如此待儿女,二小姐告诉她,如今这世道,不比从前,老爷们能主宰的是越来越少了,还能做主的就是儿女们的婚事。鲍老太太说爹做主儿女的婚事天经地义,如此评价就是大逆不道。嫁到夫家只要有吃喝穿戴,就得规规矩矩地过日子,哪怕是没有也得照样过。

鲍二小姐没有在继续给鲍老太太讲梁家大小姐的事,倒是讲起顾家小姐来,说顾小姐是如何被送到了海外,二小姐说顾小姐这一走,是谁也见不着了。鲍老太太抚摸怀里的猫,说只要还在世上,见不见得着有什么要紧。

鲍老太太起身去擦拭那盆端端正正摆在一幅八骏图下面的兰花,她把烛台移进花,细细地看,那时老太爷最喜欢的一盆兰。她好像全然忘了,此时鲍二小姐还在她房中,她看着兰花听外面的狗叫,又转向窗外的飘飘洒洒的雪花。

屋外的雪已经下来了一尺来厚,二小姐悄声地说了句,那时他亲口许的,还不还的她到是忘了。

顾小姐家住在巷子尽头,狭窄,悠长,前面上都开满了花,还有常青藤。

东安市场传单之后,谁都看到鲍家大少爷跪在学生面前,他知道学生们的请愿是合情合理的,见鲍少爷跪下,警察厅的人也就跟着跪下了。人群里突然有人同情起鲍家少爷来,听到有人说这学生的挑事本领是越来越高了,也有学生觉得惭愧。但是这是学生们真轰轰烈烈的五四运动。

听王老七说西山卧佛寺很灵,他起了个大早,想去上上香,尽管过去从来没有寄希望于此,但是这次,梁小姐就要出嫁,梁家的老老少少都为此高兴,他觉得就算只是梁家的朋友,或许更准确意义上的下人,他都应该为梁府祝福,我梁大小姐祝福。

寒风吹得书欲罢不能,孟毕起在风里闷头疾行,这条路他很熟习,刚来的时候就没事在这一带转悠,但从来都没有进入过一次寺门。走到门口,瘦瘦的小童问他烧香还是拜佛,他也不知道到底区别在哪里,他愣愣地在风里深呼吸说烧香又拜佛。

小童说:“本寺今日拜佛可以,烧香不行。”
孟毕起问:“烧香的名额已满?
小童笑:“烧香哪有什么名额。”
孟毕起问:“那为何今日不让烧?”
小童说:“本寺和别的寺不同,每月就初一十五可烧,别的时间都不成,就算是初一十五,有风还不能烧。”
孟毕起喜:“那我明日再来,明日正好初一。”
小童说:“您请回,别忘了明儿正午止香。”
孟毕起道了谢,悻悻地又一头扎进风里,快到城里时,才想起来问有没有风的标准。

第二天孟毕起照例早起,像上坟一样带齐了香蜡纸烛。出门时他特意看了天,满足地往西边走去,越走人越多,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有人同情地看着他,想着这定然是和死了亲人的,难得缝初一十五还念旧人。

但这香究竟还是没烧成,过了娘娘府一带就狂风大作,从上午一直吹到正午,正午过后,天更蓝,太阳也变得暖和。因为刮风寺院没有组织烧香,孟毕起也就没有进入寺庙。

孟毕起目睹方家的子弹穿了梁大小姐的堂时,他深深地后悔当初没有烧成香也该进去拜拜,他并没有扑向倒下的她,而是陷入无尽的自责。

他开始回忆那天,那天路过的冰面,冰面里夹杂着的荷叶与红叶,银杏叶,芦苇,整个冰面如一块透透的琥珀。雪铺天盖地也掩不住那萧瑟,红红的海棠挂在树上,他只是期待这梅。

他知道要含而不露,就像祖母的小脚。

梁家老爷一直苦闷的是他不敢确定自己是不是个爱憎分明的人,如果不是,这样好不好。他和鲍家结为亲家还有一个理由就是他喜欢鲍家老太爷那种非黑即白爱憎分明的样子。

柳家的树是种上去的,马莲用他的思维想这件事情。

鲍家小姐还是喜欢上了柳掌柜的儿子,他们也是唯一在一起的。柳伯瑜在梁家做掌柜,对东家是好的,不仅是街面这样一致认同,就是梁家上下也没有不如此看的。但是鲍家的小姐要嫁给柳掌柜的儿子,这是不答应的,不是梁家人不答应,也不是柳家人不答应,这是世道的是,世道里,东家的女儿和掌柜的儿子没有交集,如果有哪一定不是和婚姻有关系的。

鲍小姐把这些事情讲给鲍老太太听,她像奶奶大概是能够理解她的,但是她错了,可能在有不能理解她的人里,最不能理解她的就是眼前这个被众人叫鲍老太太却年轻至极的女子。她跟鲍家小姐说,无论男人女人的婚事,自古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有要自己看准了就自己嫁过去的,即便是自己看上的,那也得门当户对。鲍小姐陷入更深的抑郁,她说那和爷爷就门当户对了吗?

鲍小姐原以为这样讲鲍老太太会生气,她甚至做好了解释或道歉的准备。但是这一切并没有想她想的那么来,鲍老太太牵她坐在榻上。告诉她,虽然她和鲍老太爷不是门当户对,但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再说了,女人可以嫁给比自己身份高贵的,但不能尚自做主将自己与身份低贱的人结为夫妻。

鲍老太太还告诉鲍小姐,女人是应该本分的,本分是女人的天职。鲍小姐说我只是想和自己喜欢的人在一起,一不偷二不抢的哪里就不本分了。鲍老太太告诉她,如果本分就该听父母的。

鲍小姐原以为从鲍老太太这里能获得的理解和支持终于在天寒地冻里非但没有结成坚冰,反而化了泡影。其间,管家进来过三次,说是姑奶奶来了梁府,正在客厅里等着,要见老太太。

老太太说,请回姑奶奶,在说小姐正为终身大事,一杯茶的工夫出来。管家来第三次的时候,鲍小姐自己起身走了,她很失望,这个时候她想到了就要嫁到上海得梁家大小姐,可能只有她最能明白她在说什么。

于是他打了电话去梁家,说想姐姐了,要去看看姐姐和孩子。说完和母亲请示,然后和老太太告别。

姑奶奶站起来迎接鲍老太太,她叫她嫂嫂,她回她妹妹。鲍老太太回身坐在正椅上,她让管家给姑奶奶换杯热茶。姑奶奶是真姑奶奶,她和鲍老太爷是同母异父的兄妹,在鲍家众多的兄妹里,她和哥哥的关系最好,也最得哥哥的宠爱。她小哥哥足足有二十岁,也就是和鲍家老爷差不多大。

鲍老爷走后,她是第一次来这个会客厅。鲍老爷在的时候,她其实并不像是和鲍家的老太太,更像是鲍老爷的侍女,她哪里都服侍的周到妥帖。下人们虽然也知道她是已老太爷的妾进来的鲍家,但大家不过以为那是鲍老太爷快命尽是不得已的选择。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纳个幼妾来冲冲喜。

更有外人传言,这个鲍家老爷新纳的妾其实是个药壳,专门给她吃一些难吃的怪药,而她将尿液给他喝。这个传言似乎也不是没有道理的,在鲍老太太还不是鲍老太太的时候,他的爹是城里出名的药王,无病不治。

城南的回春堂一年四季门庭若市。

可是在回春堂的主人却染上了大烟,很快回春堂便败落了下去,不就便被债主收抵债。不料这年鲍家老爷得了病,在快死时纳了药王的女儿做妾。据说鲍家是给了要王一笔不少的钱,但是在没人看见过他。

这些都是外界的传言,鲍老太太的真正生世似乎没人知道,城南是有个回春堂,但早今年就成了个染布坊了。时间久了,也没人在说起这些旧事,但鲍老爷的确是一天天地又像活了过来,而且一活,就是十二年。

这十二年里,朝代都更新了。

但是朝代更新不更新这件事,似乎对鲍家没有什么影响。
鲍老太爷的思维越来越清晰,身体越来越健康,他无病无灾地过,看到大孙女生了小外重孙,他喜欢这样的四世同堂,照他身体一天天好的速度,似乎五世同堂也不是没有可能的,但谁也没有想到,他被一声大炮吓死了。

在他死之前的一年,他在家里开了会,把房屋地契金银珠宝都分的明明白白的,他的思维真的是越来越清晰,就是如果他死了,这个家大小事都要听着个十几岁的妾的。要是这个妾死了,才一切听儿子的,而且这个妾只能是自然死亡。这是是坊间流传的,具体怎样也不得而知。

财物的分配里,有个姑奶奶的,就是这个在大雪天远道而来正坐在客厅喝热茶的老妇人。

她并不是来要那些财物的,她告诉这个年轻的鲍老太太,她说嫂嫂,我想回鲍府了住。鲍老太太说只要孩子们没意见,那过来是没有问题的之类。她这里说的意见是看姑奶奶的孩子们是不是同意。

姑奶奶来住下,就没再走了。孩子们轮番地来接她,她只说想死在这打小长大的宅子里,不想去别的地方。

鲍小姐去了梁家也是就住下了,不是没人来叫她回去,她也不是不想回去,但相比之下,他更喜欢呆在梁府的感觉。

苗四的娘是柳掌柜的妹妹,她像从这里入手。

苗四的爹娘正在准备午饭的时候,鲍小姐蹑手蹑脚地跑到厨房,和他们一起摘菜剥葱,苗家夫妇没有办法也就任她留下。

苗四爹话很少,几乎不说,苗四娘从早到晚几乎都在讲话,似乎不讲话他就很难继续再活下去,所以苗四爹闷头做他的饭,苗四娘和鲍小姐边说边做,气氛很是叫人羡慕。梁家大少奶奶听丫头们说妹妹和苗家夫妇整天在一起,担心妹妹前来并不是看望鲍家小小少爷,而是别的什么,但她无从知道这别的什么里的内容。

梁家二少爷虽和鲍叫而小姐一般大小,但他们见面的机会及其的少,梁二少爷的大部分时间都不在府里,除了再去学堂,他喜欢去舅舅家,他说喜欢舅舅家自己做的饭菜。他讲的也不是没有道理,自打他出生在这个大房子里,从小喝的是奶娘的奶,吃的都是苗家夫妇做的饭菜。并不是苗家夫妇做的饭不好吃,甚至有人因为苗四爹做的饭,常来梁家做客的,比如米总督,比如马六爷,比如陆大福。

所以,梁家的餐桌总满满的,即便是早早地吃完了,也要等全部人放了碗筷一同起身。

梁二少爷吃饭很快,他吃饭几乎是从碗里倒入胃里的,速度比小时候看大太太喝汤还要快,但是大太太已经将近十年没有和大家一起吃过饭,他不知道她喝汤的速度是不是快了一点。吃饭最慢得是梁老爷,他先吃什么后吃什么似乎是设计好了的,菜和菜之间的间隔也是有规定的,汤和菜之间的程序也是设计好的,他还要一边剔牙一边吃,一边漱口一边吃,等吃完饭,他也就不用再剔牙和漱口了。
梁二少爷在他的舅舅家则不是这样的,饭菜是舅舅舅妈或外婆轮流这做,家里的饭是摆好了都快冷了大家才到齐了一同动筷子,而舅舅家的饭是全部人围在一起等菜一到齐大家集体开动,虽然人很少,只有年迈的外婆年幼的表弟和舅舅舅妈,他很喜欢这样的气氛,尤其他吃饭的速度从来不被限制,下桌的时间也不被限制。吃了饭大家还能一起洗碗,对他来说洗碗是一件极其愉快的事。

因为二少爷不在家,所以大少奶奶也就不再往这边想了。

鲍小姐从自家出来时,的确是要见梁大小姐,她猜想只有梁大小姐才能理解她的处境。但是当她在进入梁府后再次见到苗四娘时,她要与梁大小姐诉衷肠的想法也就慢慢消失了。她从苗四娘身上看到柳掌柜儿子的影子,无所顾忌的说说笑笑,简直就是为减少人间的烦恼而来的。于是自然而然地,她喜欢呆在厨房里和他们摘菜聊天。

大少奶奶并没有让自己的妹妹继续在梁家的厨房里说笑打杂,很快她就将她送了回去,姐姐都回娘家了她还有什么理由继续呆在梁家呢,更何况呆在梁家是是为了和柳元仲的姑姑说话,她在回家的车上想想就好笑。

元仲总是有那么多好玩的事说,本来不好玩的事到他嘴里也变得无比幽默,总之,现在他不仅喜欢元仲,和元仲有关的一切他都那么喜欢。她问姐姐回娘家几时回来,大少奶奶笑他还没回到家就想回来了,到底是想梁府还是想姐姐。

鲍小姐在吃饭是见到了梁家大小姐,她比过去消瘦寡言,饭吃的很少,话也不说,鲍小姐没有和她讲自己的心事,从梁家大小姐的身上,他看到一个完全和元仲相反的世界,她不想被那种不安的引力吸引进去,他喜欢元仲,就是因为元仲是一个彻彻底底使人快乐的人。

鲍小姐突然觉得太奶奶讲的是对的,如果太奶奶的话能讲给梁家到小姐听,那她一定也就人了嫁到门当户对的大上海去的,去做富家人的太太,而不是整天想着那个雨天给他打伞自己湿了大半边身体的男同学。

鲍小姐想明白了这些,她逗的小外甥咯咯地笑,她喜欢看到这样的笑,没心没肺得很像元仲,看到小外甥的笑,她甚至觉得这个梁家的小小少爷长大了肯定也是个惹人爱的元仲。想到这里,她又陷入苦恼了,她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元仲了。

这时车正好经过合序顺,他想去给柳掌柜传个话,想问问元仲的情况。大少奶奶并没能阻止妹妹下次,风从外面灌进来,她护住儿子的头。

合序顺的生意如往常,她看也看不见柳掌柜的头,客人的队已经排到风雪里。她挤进人群喊柳掌柜,人们纷纷让她不要插队,直到她回头解释说找人才平息了风雪里的怨气。

她挤到柳掌柜面前,伙计们都忙得不可开交,柳掌柜也当伙计使。柳掌柜上前说二小姐您怎么来?要什么让青子给您送过去不就是了!鲍小姐说不要什么,我是找您的。柳掌柜说找我叫我过去就成了,大冷天儿的您别上这儿来呀!有什么要紧的事儿吗?

她正要说想让柳掌柜叫元仲来见她,后面的客人们开始吵吵嚷嚷,有喊来合序顺是奔鲍家的服务,有喊来合序顺是奔鲍家的名声的,有喊来合序顺是奔柳掌柜的,既然没有人特地是为了合序顺的质量,那去那家都一样。何必要等在这天寒地冻里落不着个好呢。

鲍小姐没再说他想见元仲的事,只说您为合序顺受累了!
柳掌柜有些感动,二小姐天寒地冻地来就是为了说这句话,他听着受用,比年边儿多给他几袋白面还受用。二小姐说完就走了,她没在回头,元仲是会见到的,只是时间问题。

出了合序顺鲍小姐直奔东街的一口酥,没回路过她总要带点回去给爷爷,这是个习惯。

鲍小姐走后,柳掌柜喊话告诉大家,二小姐来问大家辛苦,要把最好的货给今天来排队的客人,那些客人于是眉开眼笑了,看来时没选错的,合序顺果然值得在风雪里排队的。人群里有人说,鲍家真是后继有人呀,大少爷为民做事,大小姐嫁到梁府,二小姐小小年纪也知道体恤下人照顾客户。

柳掌柜回到家,把二小姐特意来合序顺说他辛苦了这件事在家里说了又说,酒也多喝了几杯,元仲说妹妹你将来可要学习二小姐。妹妹说那你们把二小姐拿来给我学。逗得一家人笑开了花。柳掌柜说姑娘你说什么傻话,二小姐怎么说是你想拿就拿来的呀。妹妹反而吵开了,明天把二小姐拿来给我学习!元仲说你用学,你俩简直就是一个人。柳妈妈用筷子打儿子,尽说瞎话。柳掌柜说能像二小姐那是一种福分呀!柳妈妈说你喝多,忙一天也累了,找点休息吧。

柳掌柜越发的活跃,累是累,但他并没有困意。他开始回忆住在鲍府的那些日子,鲍老太爷人仗义执言,鲍老爷太太都好,少爷小姐们也都懂事爱人。尤其是鲍老爷,为了能让他更好地打理合序顺竟然给他另置办了个小宅子,小是小了点,但一切也都很好。搬出鲍府后这几年,鲍老爷给的福利一年比一年还多。除了钱物,鲍家原来是记他的恩情的,连二小姐也知道他的辛苦。

柳妈妈安排孩子们睡下,一个人在灯下纳鞋底,这些年条件越来越好了,但她越来越不容易睡着,没天都要等纳鞋底纳累了,才迷迷糊糊地睡去,又迷迷糊糊地醒来。

鲍家姑奶奶听说外孙女回了娘家,她高兴地从榻上下来,一连几天她都不肯下榻了,也不肯见夫家的人。即便是在鲍家,她也只见嫂子,其他小辈他一概不见。
梁大大少奶奶进门说听说姑姑回家了,我特地来看看。
你到时还记得有个姑姑呢,要不是我自己上门来,老鲍家是不打算认我这个鬼了。
姑姑说的哪里话,爹娘逢年过节的都念叨您呢。
光念叨有什么用呀,倒是八抬大轿把我接回来呀。
您看着不是回来了吗,一听说您来了我就干过来了。
你也不见得就是见我,你有爹娘全在这里,我,有什么呀,就宅子里的砖瓦都翻了新呢。
姑姑又撒娇了不是!
你还知道来陪我说说话,他们就知道叫我吃这个吃那个,你看,一屋子的点心药材。
还说没人关心您呢,我倒是要吃完这些再走了。
梁家还没你吃的吗?
苗家还没您吃的?
谁让娘家的好呢!
祖孙二人的屋里传出脆朗朗的笑来,鲍老太太讲屋来。她看到比自己年长的梁大少奶奶叫自己奶奶,梁家的小小少爷叫她祖姥姥。

小小少爷一见她就爬到她的坏里去,他是所有人里最不讲礼数也最不需要礼数的,他玩祖姥姥的耳环发簪和纽扣,嘴里唱着不成调的小曲,祖姥姥祖姥姥地唱着。

鲍老太太抱着小小少爷,姑奶奶叫了嫂嫂就不再说话,她在看眼前这个女人对孩子的爱,但那爱确不像一个符合年龄的,他们之间光是辈分就差了四辈,她爱这孩子以一个长了四辈的身份爱的。屋子里顿时静下来,谁也不说话,只有小小少爷在他祖姥姥怀里唱着不成曲的调调。姑奶奶和梁大少奶奶心领神会地看着海子在这个十几岁的女人怀里玩,他还要掀开她的衣裳来吃奶,这才被大少奶奶又接回了怀里。

气氛有些尴尬,多亏了急急忙忙闯进来的鲍小姐打破此时的尴尬。“奶奶您在姑奶奶这里呢?给您带的点心!这盒是给姑奶奶的,这是才是您的。”没等鲍老太太说话,姑奶奶先说:“一口酥不如从前了,过去入口即化,如今是咬也不肯动了。”“您都还没咬呢就知道咬不懂了。”鲍小姐说。

鲍老太太拆开一口酥繁复的纸包,往梁家小小少爷的嘴里递了块点心,他也不伸手来接,小嘴一口口地吃着,稀稀疏疏的小牙咬的落了鲍老太太一手。这时,仆人来叫吃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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