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还记得你的名字,你却已经忘了我。
乾和三十六年,匈奴屡犯边境,魏国境内又灾难四起,民不聊生,出于无奈,大魏皇帝将伊阳公主许配给匈奴王赫连顿。
(一)
黄沙漫天,遮人双眼。
我在马车上坐的无聊,掀开帷帘,看着满天遍野的黄沙,压抑感随之袭来,一想到从此就要生活在一片茫茫大漠之中,心中只觉无望。转头看向面前空白的画纸,不知我还能在这世上多久,我的报应什么时候来,我也不知道。我已经见到了我想见的人,我想见的人却已不是曾经的故人。这世上对我来说,唯一的心愿就是希望用我自己稳住匈奴,保大魏几年平安。
远处绿洲吸人双眼,澄澈的湖水看的不大真切,却又如残星,在黑暗中发出耀眼的光芒。那是这天地间仅存的一抹绿色,路过的客商和居住在这里的生物的生存寄托。
可于我,我的希望又在哪里,我的寄托又在哪里。
一年前的春天,长安城内花开正好,我进宫入选秀女。
满城春色,皇宫内也不例外,柳丝吐出新绿,迎春缠绕着宫墙,点缀着点点黄花。
我与众多秀女居住在储秀宫内,每日都有资质老的宫女来教我们宫内的规矩。无非是如何走路、如何下跪、如何伺候将来的主子、该说什么不该说什么。
终日练习,终日听其他秀女唧唧喳喳的谈论,我倍感厌烦。我于这些无甚兴趣,闲来无事时便坐在院中的梅树下,想着我的轻尘,进宫这么久,却无轻尘半点消息。
终于,嬷嬷欢喜地传来消息,皇上要召见我们了。
建章宫内,金碧辉煌,宫顶吊着的琉璃灯,折射出金色的光芒。桌上随处可见的青花瓷瓶,做工精致,美轮美奂。就连地板,走起路来也是如此舒适。
庄严、辉煌、华丽,然而眼前所见终是虚幻,皇宫内修建的再华美也改变不了这个国家的贫瘠。
大魏江土不算辽阔,又有匈奴常年侵犯,若不是先皇拼死抵抗、征战疆场,对匈奴有了威慑力,大魏早已是人家的囊中之物。
外敌暂且不说,国内也已是千疮百孔,连年大旱,瘟疫横发,地里颗粒无收,街上横尸遍野。老人们说,这年头不太平,不太平啊。
“你,抬起头来。”
一阵熟悉的声音在我面前响起,顿时心里像炸开了雷一般,我不禁僵站在地,心里回荡着那个温柔的声音,和那个温润如玉的男子。
我缓缓的抬起头来,努力克制住激动的心情,悄悄望向面前的男子。刹那间大脑一片空白,死死的盯着眼前的男子,脸庞如玉生辉,清澈透明的眼神一如当年,缂丝龙袍雍容华贵,却刺痛了我的双眼。
我不禁叫出了声:“轻尘。”
(二)
我叫姽曈,是个画中仙。
前朝画家黄笑生曾作画《画中仙》,在画中画出自己梦到的女子,姽曈。
黄笑生的家在长安城外青山山顶,那地方是人们口中的风水宝地。黄笑生一生视这幅画为珍宝,小心收藏,不曾为外人道。他去世后,我始终呆在青山山顶,吸取日月之精华,也不知哪里修来的福气,竟真的幻化为人形。从此画中便少了一位女子,人间多了一个姽曈。
不过让我感到差异,我并不记得进入过黄笑生的梦中,也不曾对他有过好感。看他整日坐在桌前观赏我,我只觉好笑,却又无奈。
我也时常嘲笑他,宁愿观赏一幅画,念着这镜花水月一场空,却不愿在现实生活中娶个老婆,平平淡淡的过完这一生。世间的人,真是让人捉摸不透。
遇见轻尘,是我下山后的第二年。
那天的长安城内烟雨蒙蒙,我手执一把油纸伞立于丝雨亭上,望着被笼罩在烟雨中的长安城。细雨淋湿了我的裙袂,微风吹过,油纸伞上玲珑骨发出叮咚清脆的声音,只让人心情舒畅。
夜幕降临,天上偶有几颗残星,依稀点缀着深蓝的天空。
我寻得一家客栈,管小二要了一碗面,不似以前那样总是饥肠辘辘,我慢慢的吃着,转眼瞥见一书生打扮的男子走进店来。
我不是人,也不算是妖。平时没有太多人类的感情,七情六欲于我不过是过眼烟云,喜行不露于色,或者说我很少有喜和怒。
或许世间的事就是这样奇怪吧,在那一刻,我突然有了一种奇怪的感觉,是从未有过的,惊喜的、朦胧的,人类的情感终于在我身上体现。
那男子将手边那把油纸伞收拢,立于桌角,刚刚坐下,小二便围了上来。
“呦,薛公子,您都好些天没来了。”小二笑着说。
“匈奴又犯我边境,只可惜我为一介书生,若能骑马驰骋疆场,定将匈奴赶出,让他们再也不敢靠近我们。”那位薛公子眼神炯炯,发出一种书生所没有气魄和威慑力。却又转眼间消失,轻叹一声,带着对命运的不公,和对现实的无奈。
“别说薛公子有这想法,连我这店小二都想拿着菜刀上战场,杀他个头破血流。”
外面的雨渐渐停了,我拿着伞走出店门,回头一望,那位公子却已离开。
刚才吃饭,用完了我身上最后两个铜板。我身上的钱是在张笑生家拿的,虽然他是个画画很不错的画家,到他好像并无什么钱财,平时温饱也就够了,导致我今晚得去城西破庙住。
还希望没有丐帮的兄弟和我抢地盘才好。有时侯真希望自己是个懂点法术的小妖精,而我仅有的一点法力就是穿梭于画中和现实世界,只可惜我走的匆忙,将画落在了山上,不然也不至于沦落到住破庙的地步。
夜晚的城中有些凉意,我点亮了庙中不知谁放在这里的蜡烛,火舌跳跃,点点灯火照耀着漆黑的庙,火光吞噬了黑暗,散发阵阵温暖。
我听到庙外有悉悉簌簌的脚步声,脚步声越来越近,吱呀一声,庙门被推开,我看到推门而近的男子,那种朦胧的心情又被唤醒。彼时的我将之理解为心动的声音。
(三)
乾和三十六年,匈奴使臣呼延越带领一百精兵出使魏国,进京面圣。
“今天恐怕是要下大雨了”
今天一整天都很闷热,我坐在梅树下轻摇蒲扇,却扇的内心更加烦乱。
西北天边黑云密布,黑压压的向东南方移动,风起云涌,电闪雷鸣。豆大般的雨滴噼里啪啦的摔将下来,我从未见过如此凶猛的雨,雨点像把把尖刀,好像要把人淋死,淋的血肉模糊才肯罢休。
“还不进屋?”画眉看着梅树下发呆的我,问道。
“你这几天很不对劲,是不是身体不太舒服,还是有什么心事?”
画眉是我在宫中唯一的朋友,她有着画眉鸟般清脆好听的声音,又像铃铛闪烁声。
“没有,只是有些闷。”我答道。
我突然发觉我越来越像人类了,会笑、会哭、会心痛、会欢心、会紧张。我凝视着远方的天空,黑云压城般的气誓,我不禁担心起轻尘来,不,他现在是大魏皇帝,万人之上的皇帝,我却笑出了声。
匈奴使臣,来者不善,似天上一声炸雷,炸响在魏国上空。
减少每年交给魏国的供奉,派出一位公主作为和亲对象,嫁与匈奴王赫连顿。
这是匈奴使臣向大魏皇帝提的要求,朝堂之上,风起云涌。我仿佛看到皇位上坐着的九五至尊,他心乱如麻,却又无能无力。他早已没有了从前那么清澈真挚的眼神,他不是我的轻尘。
一夜的雨,迎春花瓣被雨水肆虐,伴着雨水浇灌了土壤,梅树枝哑湿润,树叶上挂着雨滴,放眼望去,一片萧瑟之景。而我一夜无眠,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偶尔入睡却又被噩梦惊醒,醒来泪流满面,喃喃呓语,喊着我的轻尘。
笠日,雨过天晴。
承乾宫,皇上召见。金碧辉煌的大殿,空旷、寂冷,殿前皇位上高高在上,面旁清冷,殿下立着几位髯札汉子,威壮雄武,不似中原人士。
“姽曈,朕封你为伊阳公主,和亲匈奴。”
一同入宫的秀女总说我唇红齿白、容貌秀丽,比旁人长得都要好看。嬷嬷说,皇上第一次召见我们时,就看上了我,将来一定会等我做妃子。
可是没想到,原来从一开始,皇上就打定主意将我嫁与匈奴。匈奴日益强大,对边境的威胁越来越大,唯一的办法就是和亲,保我大魏几年和平,养精蓄锐。可无奈皇上登记不久,只有一五岁大的皇子,昔日郡主也都该嫁人的嫁人。
所以我,一个有些姿色的秀女,就成了皇上眼中的和亲对象。
宫门一如深似海,从此萧郎是路人。
我踏着石板路回到储秀宫,夜晚有些清冷,我想起了多年前那个温暖温馨的晚上。金碧辉煌的殿堂还不如荒村破庙。
“姽曈...朕...去吧”
他在我耳边想要说什么,却始终没能说出口。他忘了我吗?
(四)
“我叫姽曈,你叫什么名字呀。”
我欣喜地告诉薛公子我的名字,等待着他告诉我他的名字。我从未如此期待的想要知晓一个人的名字,想要了解一个人。
“姽曈,你的名字真好听。我叫薛轻尘。”
他嘴角含笑,温柔的说。
“轻尘,轻尘,好美的名字。”
我时常一个人喃喃的念着他的名字,好像念着念着他就会出现似的。
轻尘对我说,他最大的愿望就是骑上战马,征战沙场。
城西庙中不甚寒冷,摇曳着的烛火照耀在他的脸上,皎洁的月光倾泄一地,刚发芽的树叉上时不时有鸟儿的歌声传来。我突然觉得人间是如此美好,不禁笑出了声,笑声穿过庙宇,缠绕千年。
然而人间也是有不美好的事。记得黄笑生是得病死的,有一段日子他整宿整宿的咳,躺在床上虚弱无力,下不了床。那时我尚且未幻化成人形,也无人照顾他,不久便病逝了。有时候想想还挺想他的,毕竟是他创造出的我,给了我生命。
可现在,我看着病榻上的轻尘,眼泪夺眶而出,死死的握着他的手。
轻尘近日头发掉了许多,面无血色,嘴巴苍白,微微张合,喊着我的名字“姽曈,姽曈...”我喂给他饭,他却什么都吃不下。
我焦急地去找长安城内最好的大夫,大夫却说药物只能缓解轻尘疼痛,却不能根治。我哭着求大夫救救轻尘,大夫说他无能为力,要想根治轻尘的病,需要天山上新鲜采摘的雪莲外加药物治疗,方可延续轻尘的生命。
天山,我从未听说过的地方。
这一路上艰难跋涉,风餐露宿,终于来到了天山。天山山顶终年积雪,有冰层亦有积雪,积雪之深,足矣将人陷下,埋入雪中。四月的江南已是温暖,花开妖艳,然而在北方却依然有凉气,花骨朵点缀枝头不肯开放。
我没有听山下村民的劝,毅然决然的踏上了山。山上越走越冷,寒风猎猎,灌满我的衣袍,风裹着雪拍打着我的面庞,但一想到病榻上的轻尘,我就有了走下去的勇气。
我捡着冰层厚重的地方行走,不至于陷入雪中。天公不作美,又飘起雪花,漫天皆白,我磕磕绊绊的行走,好几次雪中爬不起来。雪满山道,雪花飘落在我的发间,我想象着和轻尘一起走在雪中,莞尔笑说只一刹,就已白首并肩。
那是我从未见过的雪白,晶莹剔透,花瓣片片缠绕,孤傲的生长在这雪山顶上,我摘下它,嘴角露出久违的微笑,轻尘,我的轻尘有救了。
回到长安,已是两个月后,我一路上快马加鞭,没日没夜的奔跑,累死了两匹马。等我急匆匆地推开店门,却见床上空空如也。轻尘呢,我的轻尘呢?
青草地上的一座土墩,显得格外突兀,几朵黄色的小花缠绕在坟前。我把那朵雪莲放在坟前,小二说我走了没几天,轻尘就病情恶化,没过多久便去世了。
我已经流不出了泪水,终日坐在坟前,盯着那朵雪莲花,阳光下的它无比剔透。我喃喃自语,为什么生命中的每个人都要离我而去,这是命中注定的命运,还是什么。
许多年后,我回到了黄笑生的画中,我要知道轻尘的转世,我只是个黄中仙,若要知晓轻尘的转世,已触犯了天条,天谴随时出现在我身上。到我不怕,我要找到轻尘,哪怕只是见上一面,哪怕他已不认识了我。我都不悔。
(五)
我出发去往大漠的那一天,天气久违的晴朗。长安街上鞭炮齐鸣,街上杏花开的正胜,街口的杏花落满黄袍男子的发间,我突然想起那年的天山,雪满发,这也算一种白头吧。我嘴角带着微笑,眼角簌簌流下泪水,踏上了火红的轿子,向着陌生的大漠前进。
途径的沙漠白天骄阳似火,夜晚冷若冰霜,昼夜温差极大。我不曾想大漠也有壮丽的风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这是我未曾见到过的,未曾体验过的。
我望着眼前的风景,长叹一声。
当我知晓轻尘转世投胎在皇宫之内,我就想着法的进宫,终于入选秀女,却没想到是这样个结果,自己种的因,只能自食其果。也算了我一桩心愿,只是轻尘,将来的某个夜晚,你会不会想起我,想起曾经那个天真无邪,对你死心塌地的女子;想起那个不顾一切去找你的女子。想不起也好,你已经够累了,不要再因为我,而感到内心不安。
魏轻尘,我再也不欠你什么了。
赫连顿和我想象中的不大一样,不是满脸横肉,粗壮雄武的汉子,而是一个略显瘦弱单薄的男子。好像...和黄笑生有些相像,呵,真是巧了。
他待我很好,尽管我痛恨匈奴人的残暴,却对他恨不起来。是因为他像那个给了我生命的人,还是什么,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的安心日子没过几年,战争又爆发了。
冬月二十四,下了好大一场雪,不是雪粒子,是大片大片的落下。我裹着棕黄色的狐裘,同赫连顿坐在外面赏雪。雪花落了满身,我毫不在乎,只是他穿得单薄,拿着根树叉在地上画了又画,神情呆滞,像个孩子,让人不禁好笑。
雪地里被踩出一串急促的脚印,探子在他耳边寥寥数语,他转身入内,一会功夫便出来了。铠甲上身,整个人精神又威武,我才发现他和黄笑生挺不像的。
他走过来,伸过胳膊把我抱在怀里,轻轻地说了声:“等我回来。”我伸手弹去他肩上刚落的雪,望着被雪铺满的远方,想象着那是怎样一副光景。
突然很想念储秀宫里的那株梅树,也不知开花了没有,好想在这里也栽一棵,在火炉上煮着雪水,清香的茶叶沁人心脾,雪落满南山,我等待着离人归来,看着风雪中归来的人,饮上一杯清酒,四目相对,莞尔一笑。嗯,等他回来,就告诉他。
远处好像开满了梅花,花瓣鲜红,好似血染过一般,带着腥味传了过来,兵甲相接声渐渐停息,我看不到我的爱人,看不到他的身影,他还说过让我等他回来,我要等他。
魏轻尘,你赢了,你终于实现了你的抱负,睥睨沙场,纵横大漠。
茫茫大雪覆盖了一切,带血的剑、战士的盔甲、匈奴人、汉人......
一滴滴鲜血滴在雪中,雪地里开出一朵妖艳的梅花,花瓣柔嫩,花蕊芬香,天寒地冻中似飞来一只蝴蝶,停留在一张没有画的旧画纸上。雪地里只留一件棕色的狐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