妻闷闷不乐已是第八天了。
不,与其说是闷闷不乐,不如说是呆若木鸡。每日只沉默的坐着,问她什么,全然不答。
她若有所思的坐在矮板凳上,仰着脑袋看卧室的窗外。窗外有七楼高的信号塔,空调外设机和一些纠缠的细管道电线等,双休日会有孩子练习钢琴小提琴的噪音,不时夹杂高声的训诫与哭喊。近日阴雨绵绵,厚重的云层与雾状的雨幕吸敛了多数声响,窗外是一片幽幽的沉寂。起初我同她开玩笑:
"在等星云外的同伴来接你?"
她凝视窗外,状若枉闻。
我见雨没有停下的意思,便将穿过的衣物统统收起来,准备几日后再洗。而后几天雨仍下着,我也没了和她开玩笑的心情。她似乎完全丧失了人类的生理需求,不饮不食,观察窗外的行为不眠不休。我只得每晚将她扶抱上床,就我所见她未得片刻睡眠。那之后我仔细观察矮板凳,三日不见她移动如厕,板凳上却没有污垢。清晨醒来,她又端坐板凳上,双手平置膝头,脊背与脖颈紧绷,头颅高仰,腰部到头顶俨然构成一条僵硬的直线。这之前我没见过妻的身体有如此明显的线条。
其间我带她去看医生,精神科的医生认真听罢我的描述,摘下了眼镜:
"我建议试试民间的偏方。另外,多帮她按摩肩膀。"回去后我解开围巾,妻的肩膀肌肉冰凉坚硬,如泳池底部的瓷砖。
为照顾她我请了一个星期的假。本不期望上司相信,没想道清原委后,这个五十岁的秃顶男人脸上流露出我见所未见的理解神情。
"我明白,"他说"我经历过类似的情况,但没这么棘手。"随即嘴唇抖了抖,伸手轻拍我的肩膀。
最重要的是饮食问题,一个人有再强的精神支撑,也逃不出肉体的严苛限制。短短四天,妻的身形就已肉眼可见的消瘦下去。平常饭菜没有用武之地,因她沿着脊柱到头部都陷入一种我无法理解的僵硬之中。嘴巴如栏岛的铁蚌般死死地闭着,我甚至怀疑她往日柔然的嘴唇如今坚硬更甚过骨骼。我去医院开了一周用的葡萄糖,一些消食片,听了药师的建议,又补充了作为溶剂的生理盐水以及叫不清名字的营养液。输液实在不在行,试了几次才将针头刺入她靛青的血管,好在她未流露不满。
家中挂衣架暂充了吊水架,妻的半个身子藏在衣架上呢子大衣投下的阴影里。那是妻平日出门爱穿的大衣,紫得像刚成熟的葡萄。窗外是淅淅沥沥的雨,窗前是高耸的衣架,衣架下是夏日乘凉般的妻,这可称奇妙的场景。不知何故我没将大衣取下,透明的吊瓶收纳了光线与色彩,如醒目的标记般令我移不开眼睛。
我能想到的原因只有文太。文太的死是五年前的事,那时期是我和妻十三年生活来最灰暗的地区。灰暗到只遥遥的想起,舌根就会泛出脓血样的腥涩。我们七岁的儿子文太在楼下游乐区被陌生男人劫走,警察将男人击毙于距离不远的出租屋时,文太已经成了蜷在角落的小小尸体。妻跪倒在文太旁,小心的把他抱在怀里,转头对我说:
"怎么会这么凉啊。"
妻是开朗的人,那之后的三个月,我们固然无法回避深夜的呜咽与啜泣,但日出后总要打起精神。我们让文太住进巴掌大的盒子里,盒子上的图案是他最喜欢的动画。我们把文太安置在电视机一旁,"安安心心的看吧,"妻轻松地说"妈妈不唠叨你啦。"我们甚至在吃饭时开起了文太的玩笑,那时妻子的嗔怪与嬉笑一如往常。
但还是有什么不对。
悲伤如影随形,死死咬住了我们虚弱灵魂的尾巴。我在工作时耳旁不时响起皮球拍打的欢快声响,在下班回家的短短路途中,眼角余光是无数文太闪过的身影。妻子每晚失眠,或在过度疲劳驱使下的短暂沉睡中无端的惊醒。我们看心理医生,吃治疗抑郁的药物,参加共济会,同有相同经历的父母共享情绪。但一切都于事无补,又三个月过去,每晚入睡前喉咙被人扼住的感受愈发明显,我认为这大概是真实存在的知觉。而妻变的沉默。那沉默与语言无关,它借由头发的形状与下颌线条符号般清晰的标示着。那是一种彻底的沉默。
十一月三十日,我在睡前喝了一罐啤酒,抽了三只烟。躺在床上,脑子里满是烧灼样的清醒。耳边充溢着忽远忽近的孩童的呼喊,那声音分明叫着"爸爸,爸爸"。我侧身而卧,不消片刻就流下热泪,随即眼泪散失了热量,半边脸颊冰凉凉的。啜泣中那声音忽地近了,我惊颤着环顾,泪眼中的景象一片模糊。
卧室空无一人。
我没看见文太,只看见身旁床单上动物刨窝般深深的痕迹。妻也不在。注意到她不在卧室,我才像是被提醒一样听见切切察察的响动。我带着哭腔叫妻的名字,没人应答。
那响动是从客厅来的,我告诉自己,妻在客厅。
赤脚踩在地板上的触感极不真实,足底传来到幻觉似的烫熨。我走出卧室门的一刻,面前黑暗中的细碎声响猛地清晰了,似乎只有离开光明才能见其全貌。这拔高的音量是在警告我,而我全没有生出被警告的戒备。我扶着门框几欲眩晕,但还是摸索着开了灯。
妻背对我坐在地上,右腿曲着,左腿直着,后背如绷弓,丝质睡衣看起来简直要被绷裂了。她双手有节奏的交替。她像是在吃什么。
我错动脚步,看清她面前的地板上有一小堆白灰。是面粉吗?我张口叫她,她脚边光芒一闪, 我看见印有阿童木的檀木盖子。
是文太的骨灰。
她发现我,停下动作看过来。上唇扑满了灰,下唇挂着涎水。我被妻深灰色的眸子盯住了,她粗重地呼吸,大开的嘴巴喷出灰白的团块,齿间一片斑驳。随后她呻吟着起身,扑进我怀里,复又后退,再次扑进我怀里,又退开。我不理解她的此番作为,但每次都将她稳稳接住。几次之后我察觉到有凉意向胸口攀爬,低头看时小腹正涌出滚烫的血,那血似乎没有身为人类的血的觉悟,与一般畜牲的血没什么不同。
我所受的教育与训练,没教会我如何应对深夜里迅烈地吞食亡子骨殖的母亲。所以那是文太啊这句话我说的尤其卑怯,现在想来那有违我父亲的身份。
我被她手中的餐刀捅碎了一颗脾脏,吱唔着倒在血泊之中。当耳旁万籁俱寂,只听得自己轰鸣的心跳时,我看见她恶鬼似的咆哮模样。后来邻居太太惊魂未定的告诉我,那是她听过最刺耳的呼救。
我放弃了起诉的权利,事情也远不及公诉的程度。只是保释颇费了一番手脚,头目样的胖警察端着杯子,斜忒我:
"虽是发妻,但这类犯人是要做测试后凭级收押的。"
我央求行医的同学开了精神疾病证明,威胁等级测试证明等一系列证明。较之我的陈情,一堆外国人命名的测试表格似乎更有说服力。东奔西走,我终于环抱着头顶"安全"光标的妻离开了警局。
其实安全与否我也无法确定,妻进入了较之前可谓稍加稀释的沉默里。偶尔可见细微的表情浮现于她的五官边缘,但就程度而言怎么也无法成为情绪的佐证。文太的骨灰全然没了踪影,是否尽数落于妻的胃袋尚未可知。我也没有追究的念头了。
细数五年过去,妻已恢复到能姑且称之为人而非温暖的木偶。自主生活没有问题,平日打扫与烹饪也不在话下。尽管再没有了夫妻间的交流,但我们好歹作为悲惨事件的幸存者苟活了下来。之后的生活与其余平常人的生活无异,只添了一道不留心倾听就不会发现的背景音。那近似于大提琴的嗡鸣。
可妻还是出问题了。哪里不对呢?她这般石化之前我未察觉到有何异状,只是时序入秋,天气渐凉而已。吊瓶空了,我远远地看着水线沿胶管低沉下去,心乱如麻。哪里不对呢?
诚然,我与妻只作为无意义的机体勉强延续,但于我而言,现状的致因是我们延续下去的唯一理由。就像两只羊因恶狼袭击与羊群走散,身上的伤口是这两只羊在寒风中相偎死去的唯一理由。我想,类似于如今的境况,除了活着与死去之外再没有多余的选项,妻何至于再次陷入以往的金属样的沉默中呢?
一瓶葡萄糖溶液完全输入了妻的血管,瓶中没了液体,流动的血液沿着胶管向上回升。
妻像拂去蚊虫般拨开了针头,胶管中的血液失去支撑,滴滴答答的洒落下来。她起身,说:
"这雨下了有半个月。"
我闻言先是望向窗外,那里电线纠缠过信号塔交错着延伸出去,后者被紧缚似的一动不动。大雾隐去了远处的居民楼,云层与雨幕依旧,一如昨天,一如前天。
妻说话了?
她已到窗边,笨拙地爬上窗沿,微微吸气后栽了下去。
空椅子,衣架,大衣和滴血的针头。我双目胀痛却仍盯着窗外,她去哪儿了?那里有什么?
我上前,但终究没探出窗口看。我向后倾倒,坐在矮板凳上仰起头。
是真的很灰,很灰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