农村的死猫死狗都是“河葬”——扔入河中,任其漂流腐烂的。可是,在河边,曾经有一座小小的坟——猫的坟。
一
我三岁的时候,楼上两间木板房都还只是堆了些木头,没人住。一到夜晚,老鼠便极为猖狂,撕咬打闹,轰隆隆乱跑,毫不顾忌一楼安睡的房屋主人。
外婆念叨几遍要买的猫,终于在一个赶集的日子买回来了。
猫是黄色的,黄中带点白色条纹。声音略微嘶哑,如喉中咯痰。摸它的时候,它会奶声奶气、带着点不满的叫唤,甚至还会伸着小脑袋张嘴咬人。
见过别人家的猫温顺随和,我对它的凶狠自是略有不满,但对它的喜爱终究是胜过这略微的不满。
二
外公是从朝鲜战场退回来的志愿军老兵,退伍多年依旧有早起的习惯,而我作为他的跟屁虫,自然也是早早就起床。
雨天清晨的记忆早已散去,只剩晴朗清晨略冷的阳光,淡淡的,如烟一般。远方,镇中学传来早操的旋律,清晰可闻,如在眼前。
我跟着外公在窄窄的门前平地上原地踏步。
外公边踏步边念:“一,一二一……”
我跟着踏,跟着念。
踏完步,他便带着我去他堂弟——我的二外公的鱼塘那里捕鱼。
捕鱼的网是四四方方的,四个角有绳穿过,绳头交错于网的正上方,绑在一根竹竿上。这种网,现在极为少见,我仍记忆犹新。
这样的网,注定捕不到大鱼,外公也没想过补大鱼,他只想,捕些小鱼。
以前没养猫的时候,他捕上鱼来又将其放回塘中,偶尔,我会拿个小杯子装几条鱼,只是未曾养活过,后来也不再养了。
养了猫以后,他会将鱼带回来,用来喂猫。当然是我抢着去喂,一条一条喂给这捕鼠有功的小猫。
可我怎么也喂不熟它,它一如既往地凶狠。
三
九八年,忘不了的是洪水泛滥。
坐在家门前,看着远方的田野里泛起朵朵白花。那是汹涌的洪水,在不甘地嘶吼。
天空中惊雷阵阵,原本害怕雷声的我,竟也渐渐习惯,不再畏惧。
天色阴沉,大雨连绵,偶有的雨歇时刻,外面亦是潮湿不堪,路上的坑坑洼洼被注满了水。
三岁的我,被外婆禁足在家。
关在家中,除了看外公外婆打字牌,便是无聊发呆。
那天,我发呆之时,听见猫儿在楼上发出慵懒的声音,霎时勾起了我的兴趣。
我扶着墙壁挪到楼上,径直跑到它所在的房间。
因为楼上尚未装修,没有灯,暗淡的日光使房间显得很暗。我进去时,它吃了一惊,双眼闪烁暗绿的光芒,它的背弓起,如同受了惊吓,猫毛竖立。
这是个危险的信号,可我浑然不觉。
我高兴地冲过去将它抱起,它一边发出凶恶的嘶吼,一边挣扎,想要逃离。
我也执着,死死抱住,不肯松手。
终于,它一口咬在了我的手上。我感觉被针扎了一般,双手松开,瞬时哭了起来。
它跳到地上,而后呜呜叫着,失去了踪影。
四
雨停的时候,它被绑在外面的树上,陪伴它的除了那棵树,就只剩一个盆子。盆子因为以前装过水泥,未清理干净,所以显得很重很厚。
此时,里面已装满了水。
已经吃完药的我还是放不下心中的愤怒,在那天,我和我的一些伙伴决定对它发起讨伐。
它依旧叫得凶狠,毛发倒立,似欲吓退我们。
可我们哪会怕?
一个人拉住绳子,其他的人围在一旁,而我,攻击它。
我一个箭步冲上去,一手扣住其,颈部,另一只手按住其挣扎的四肢。它的叫声更为凶恶,只是里面已含惊恐。
我将它按在盆子里,于其挣扎中,我的手被抓出数条血痕,但是,我已完全被凶戾控制,丝毫不顾手上的伤痛。
被水浸湿后的它,毛发聚成一团,整个身线显露出来,瘦骨嶙峋,颇为恐怖。
然后,它死了,睁大的双眼如铜铃大小。
原本的热闹,突然安静下来,落针可闻。打破沉静的是我的哭声,比被猫咬伤要悲痛、恐惧得多的哭声。
伙伴们受了惊吓,四散逃开。只剩我一个,面对着这双眼大如铜铃的、已经死去的猫。
它的双眼中有什么?凶狠、恐惧与悲伤交聚的我。
五
外公知道猫死了以后,停下手中的牌,具体的神情我已忘记。
他拿了把锄头,到树旁给它解绳子。
解绳子的速度很慢,慢到我以为成了死结,当我想走过去的时候,结解开了。
外公提着锄头和猫往河边走去。此时,猫眼已经闭上,但在我眼中,它的双眼依旧大如铜铃,死死盯着我。
外面下起了细雨,牛毛一般,一根一根,飞散于天地。
我想跟去,却被外婆叫住,只能呆呆看着外公远去的背影,背影萧瑟,满是悲伤。
那天后,河边多了一座小小的坟。
那天后,家里很久没养猫。
那天后,外公再也没去捕过鱼。
那天后,我的心里蒙上黑影,萦绕其上的是:一只黄底白纹的猫,它毛发尽湿,显得瘦骨嶙峋,大如铜铃的双眼死死盯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