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如果你在塔山街上见过大勇哥,你会知道他是个老实人。
他皮肤被太阳晒得黝黑,脸上堆着干瘪的笑。他最喜欢穿在身的,是一套黑色夹克,但因为开水泥店的缘故,常年落满尘灰。同样落满灰尘的,还有他的脸、他的脖子、他的头发等一切能看到的身体部位。
他声音绵柔,像嗓子里卡了沙子,同人讲话时透着显而易见的怯懦。
远远看上去,大勇哥就像一个瘦削的老头。但其实,他才三十还不到。
那是零几年,我在县城读高中,大勇哥在塔山街跟着父亲卖水泥。
在我们镇上,大部分年轻人的命运一般只有两种,一种是学习好的,大学毕业后进城去工作。一种是学习不好的,初中毕业后进城去打工,等过几年攒够盖房子的钱就回来娶妻生子。
大勇哥成绩一般,但他没走第二条路,而是在父亲的水泥店里帮工。虽然每天运送水泥比较辛苦,但比起镇上只能选择打工的年轻人,他已经幸运许多。
大勇哥的父亲,我们都成他李伯。李伯的店在我们镇上属于老招牌,又地处塔山街十字路口,多年来攒下了许多老主顾,生意还算不错。
后来大勇哥接手了水泥店。他老实木讷,但也知道对送上门的生意笑脸相迎。镇上有人盖房子要用他的水泥,他都主动送到家门口。夏天的时候,不管天气怎么炎热,他都不肯喝别人一口水,吃别人一块瓜。又过了几年他结婚生子,日子过得无风无浪,很平常。
本来这是个没什么可讲的故事,但是命运偏偏喜欢折磨老实人。
我去县城读书之后,又去了外地读了几年读书。而就在这几年间,大勇哥的名字在塔山街已经很少被人提起了。
水泥店也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卖早点的小吃店。
听我爸说,大勇哥坐牢了。
那是一个晚上,我爸多喝了两杯,无意中说起大勇哥,只是叹气。后来我又在别人的只言片语里听到了他的一些事。几次下来,大勇哥婚后的生活轨迹在我心中渐渐清晰。讲起来,也是令人唏嘘。
02
大勇哥二十岁以后,陆续有很多人要给他介绍对象。在他们眼里,大勇哥踏实本分肯实干,有房有积蓄,是个居家过日子的好人。这种标准,一直到我回镇上工作也没有变过。
大勇哥额外抢手,因为他除了上述几点外,在集市里还有商铺。如果租出去的话,什么也不干,每年都会有一万块钱的收入,更何况现在是开了一个很赚钱的水泥店。
本来大勇哥是不需要相亲的,他和隔壁开理发店的姑娘海燕青梅竹马。海燕是我们镇上数的过来的漂亮姑娘,人能干、嘴也甜。她理发的收入自己舍不得花,全给了大勇哥买西装、买皮鞋。他们都打算结婚了,但是有一年,李伯因为一件已经记不得的事和海燕的父亲吵了起来,从此两家便结了仇。李伯的脾气在塔山街是出了名的硬,上了年纪以后更是如此。他指着海燕父亲的鼻子说:“我们家大勇就是娶路边拾破烂的婆娘也不会娶你家姑娘,想和我做亲家,下辈子也轮不着你!”
大勇哥不敢违拗父亲,从此和海燕断了来往。
很快大勇哥便相中一个邻村的姑娘。他们结婚时我去了现场,当时觉得穿着一身红色喜服的新娘真漂亮。那时她一头短发干净利落,搬运水泥也毫不手软。她还有一个特点就是能说,而且嗓门也大,水泥店的生意有了她之后更加红火,人人都说李大勇找了一个好老婆。
是没什么不好的,除了她的脾气和李伯一样火爆。李伯是个不喜欢讲理的人,以前家里人都怕他,但是大勇媳妇偏不。他们经常一言不合,闹出让整条街都心惊的动静。
“整个镇上的嘴都长到了他们身上。”有人曾这样形容。在他们无休止的争吵中,老实的大勇哥成了风箱里的老鼠,两头受气。
他心中憋屈,但又不能给别人说。天大的事,在外人看来也不过是家庭琐事。一个大男人老是抱怨家庭琐事,在塔山镇,是要被人笑话的。
但大勇哥也不是没有人可说,他有个小舅子,是城里的中学老师,从小就受够了姐姐的坏脾气,对姐夫的处境非常同情。
大勇哥觉得小舅子有文化,又懂自己,心里对这个人很是信赖,一个月总要坐车去一趟城里,和这位小舅子喝喝酒,说说话,每一次都觉得心情舒畅,豁然开朗。
小舅子是个彩民,经常给大勇哥灌输彩票知识。小舅子说,买彩票就是个概率问题,买得越多,中的机会就越大。大勇哥不懂概率,但他听懂了第二句。
大勇哥太想中奖了。中奖了就有钱,有了钱,在家里就有了地位。按理说,大勇哥的水泥店生意好,应该不缺钱。但是钱都被老婆管着,大勇哥并没有支配的自由,是个实际上的穷光蛋。
我猜就是这种被打压的状态才让大勇哥急切地想要找一个爆发的出口。而这种表面温和的老实人一旦爆发,往往比李伯和他媳妇那种咋咋呼呼的人要可怕得多。
买彩票很快成了“瘾”。当大勇媳妇发现卖水泥的账款对不上的时候,大勇哥已经借遍了身边所有的朋友。期间只中了二千块钱,但大勇哥依然很高兴,他觉得今天能中二千,明天就能中二百万。至于投入多少才中的这两千他已经不关心了。
他媳妇很生气,她告诫所有亲戚朋友,不准借钱给大勇哥。但是大勇哥每次借钱都很少,不过一二百,面子上又客客气气,所以还是有人不停地借给他,然后找堂嫂去要。
直到后来他媳妇去一个借钱的朋友家闹了一场,发狠说借的钱永远别想从她那要回来,渐渐才没人借钱给大勇哥。
本来觉得这事就此消停了,没想到又出了大篓子。大勇哥只顾埋头用数字编织美梦,却浑然忘却了现实里越来越不堪的另一面。没过多久大勇哥盗窃被抓了,关于这件事,镇上的人现在还津津乐道。
在几十年都没什么大事发生的小镇,大勇哥不惜以身犯险为街坊邻居提供消遣的谈资。我知道这件事情的时候已经是几年过后,我爸给我描述了当时的场景。
据我爸描述,有一天大勇哥的邻居,七十多岁的赵大爷发现自己的银行卡不见了。足足三万元的养老钱,所以老人立即报了警。
派出所的人去调看银行录像,发现取钱的人一头长发,一袭长裙。经验丰富的警察一眼就认出嫌疑人男扮女装,而且很快就锁定了赵大爷的邻居大勇哥。
因为他那双常年和水泥打交道的手,太显眼。爸爸说的时候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能想象这场景是多么的滑稽。1米8几、又高又壮的大勇哥戴着假发穿着裙子,却忘了修饰一下自己粗糙的双手。而正是这双手,最终将他送上了不归之路。
就这样,大勇哥被抓了。经过李伯上下打点,最终被判两年零四个月的监禁。在这期间,他和媳妇离了婚,也失去了儿子。
两年后,大勇哥刑满释放,除了人有些消瘦苍老,并没有太大的变化。尤其是他的精神状态,似乎变得比以前还好得多。
他并不抗拒和别人谈起他的监狱生活。有一次,他告诉我爸:进去了才知道,和其他犯人比,我这根本就不叫事。
我爸告诉我的时候是笑着说的,就像大勇哥笑着告诉他的时候一样。
03
12年的时候,大勇哥三十五岁。他离开了生活了三十多年的小镇。他离开后,李伯将水泥店租给了镇上做东北大饼的黑龙江人,每年租金一万五,用来支付自己的晚年生活。
至于大勇哥之后去了哪,李伯也不太清楚。大勇哥不是李伯的亲生儿子,当初讨来只是为了有人养老,没想到愿望扑了空。李伯谈起他时只顾骂,对他来说,大勇哥去哪都无所谓,反正他已经不会再向家里寄一分钱。
前段时间,镇上有几个在外做泥瓦匠的男人农忙时回来。他们说在南京的工地上见过大勇哥,他半夜把工地的钢筋偷出去卖,第一次就被人发现,打了一顿。“做这种事,胆子要大,手要稳,他这种老实人怎么做得来!”他们哈哈笑着,如此说。
他们还说他们住的工棚里被大勇哥贴满了彩票走势图,“画的乱七八糟,不知在研究什么东西。”
我想这时的大勇哥,已经变成了一个真正的彩民。
"ev�u����.