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
“他和曼桢认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了。算起来倒已经有十四年了——真吓人一跳!马上使他连带地觉得自己老了许多,日子过得真快,尤其对于中年以后的人,十年八年都好像是指顾间的事。可是对于年轻人来说,三年五载就可以是一生一世。他和曼桢从认识到分手,不过几年的功夫,这几年里面却经历过这么许多事情,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张爱玲喜欢写悲剧,所以开头就已经平平淡淡地交代出了结局,之后的所有文字其实都是在揭开这个伤疤。但是因为她写的太大方稳重,我都没有意识到这个故事已经是板上钉钉的悲剧,也不明白什么叫“仿佛把生老病死一切的哀乐都经历到了”。
曼桢问世钧,他是什么时候喜欢她的。他当然回答说“第一次见你的时候。”说那个话的时候是在那样一种心醉的情况下,简直什么都可以相信,自己当然绝对相信那不是谎话。其实他到底是什么时候第一次看见她的,根本就记不清了。
以旁观者身份叙写一份感情的时候,永远是理性冷静的。这与那个身处爱情旋涡中,愿意低到尘埃里的张爱玲是截然不同的。之后的故事,就在张爱玲细腻的叙述里铺展开来。
张花了很多笔墨写生活中的细节、写两个主角的家庭、写叔惠、翠芝、曼璐、鸿才,却迟迟不写两个主角之间的浪漫。仿佛总是在细化填充两岸的景色,却不着墨于中间江流要如何流淌、又要去往何方。
“曼桢有一个习惯,她一旦拥有一件东西,她就会越看越好,只有此物最好”。所以温暖和煦的世钧哪怕不够果断勇敢,在曼桢眼里却是最好的。曼桢本来是一个世故的人,有时却又显得那样天真,有时候又羞涩得过分。这样的矛盾在世钧看来也是因为对自己的喜欢。
恋爱中的世钧和曼桢就和我们中间普通的情侣一样,过着自己的小日子,丝毫没有主角的样子。善于遣词造句的张爱玲也没有给恋爱中的他们安排热烈的情话。只有到感情最浓烈的时候,她才第一次直白地描写世钧的内心想法。
“这是他第一次对一个姑娘表示他爱她,他所爱的人刚巧也爱他,这是第一次。他所爱的人也爱他,想必是极普通的事情,但是对于身当其境的人来说,却好像千载难逢的巧合。”
爱情中的男男女女大多类似,世钧也觉得自己的感情和别人的恋爱都不一样。“别的那些事情从来不使他想到他和曼桢。他相信他和曼桢的事情和别人的都不一样。跟自己一生中发生过的所有事情也都不一样”。
或许正是这份平易近人,让我觉得细水长流的他们最后会水到渠成地迎来一个好结局,甚至忘记了一开篇作者就给整个故事打上了悲剧的烙印。
和很多作者不同,张爱玲把这段感情的美好写得很稀松平常,所有的浪漫描写都几乎是藏匿于其他人物和琐事的叙述中,甚至让人觉得她们爱得不够或者根本意识不到她们已经处于热恋中。《半生缘》里写叔惠和翠芝看电影,却不写曼桢和世钧看过电影。最烂漫的描写大概是世钧送曼桢去当家教的那个晚上,她们已经预备要结婚了,等待曼桢下课的世钧在月色中想着“待会儿无论如何要吻她”。
咖啡馆里送出温暖的人声和人气,世钧站在门外,觉得这样的心情下不可能走到人群里去。因为他太快乐了。太剧烈的快乐和太剧烈的悲伤是有共同之处的——都需要远离人群。
以前世钧在读书的时候,星期六这一天特别高兴,因为期待着星期日的到来。他没有知道他和她最快了的一段光阴将在期望中度过,而他们的星期日永远没有天明。
当所有的美好都美好过了,就该是悲剧上演了。
曼桢的悲剧开始是由家庭造成,到最后这样一个独立坚强的人也选择放弃了。世钧也缺乏勇敢,对他们的这段关系不够有信心,最终只有面对现实,迎来暮霭沉沉的结局。张爱玲一直都没有结束这个故事,就像是江水义无反顾日夜奔流入海,不管中间有怎样的波折起伏、分离重逢。
故事要结束了,张爱玲才让与世钧结婚的翠芝带出热恋时曼桢写给世钧的一封情书。
“随便看见什么或是听见别人说一句什么话,完全不相干的,我脑子里会马上转几个弯,立刻就想到你。世钧!我要你知道,这世界上有一个人是永远等着你的,不管是什么时候,不管在什么地方,反正你知道,总有这么个人。”
临近曲终人散了我们才知道他们的感情里还有过这样热烈的告白,就连那些吻都是重逢时通过曼桢的回忆知晓的。张爱玲没有写出的浓情蜜意,我们只能根据遗漏出的细节自行想象。他们的感情里没有百转千回,只一桩苦难就造成了永远的遗憾,自由恋爱里这或许是最悲戚的一对。
再次重逢的时候,曼桢问世钧,“你幸福吗”
世钧沉默后回答:“我只要你幸福。”
也许爱不是热情,也不是怀念。不过是岁月,年深月久成了生活的一部分。从前的最后一次见面是突如其来的,没有诀别。今天从这里出去,却是永别了。
爱情里不只有“白首不相离”这一种好结局,“愿得一人心”就已经很让人怀念了。
“我们再也回不去了”,那,就不回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