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从思想性和艺术创新的角度来看,毛姆的《月亮和六便士》并不能算至上佳作。但因为书中主人公原型来自大画家保罗·高更,单从这一层面上来讲,它的存在本身便具备了不同寻常的意义。
故事一开始便描绘了一个和美幸福的中产阶段家庭,从事证券交易行业有稳定收益的男主人公查理斯·思特里克兰德先生,殷勤好客热衷交际的思特里克兰德太太,两个学业优良教养得当的儿女,他们有牢固的社会地位和相对成熟的朋友圈,工作日工作,休息日度假。这原本是值得人人羡慕的美满人生,但在某一天,某一个度假回来的傍晚,被一张“晚饭准备好了,我已离开去巴黎,不用找我”的纸条撕碎了。那作为家庭支柱的男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先生,忽然决定放下前半生开创的生活,去巴黎追求自己的画画理想。那一年,他40岁,住进巴黎最破旧的旅馆,身上只有100元钱。当所有人都以为他只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时,他却在贫穷和饥饿的煎熬中坚持了下来,虽然受尽身体和精神双重的折磨,但仍初衷不改。他对来寻访他的朋友说,我必须画画,就像溺水的人必须挣扎。
主人公思特里克兰德先生这离奇曲折的经历与画家保罗·高更的人生几无区别。出生于巴黎的高更早年在海军服役,23岁时当上股票经纪人,收入优厚,妻子貌美贤良,原本顺风顺水的人生,这一切皆因他遵循自身绘画天份的召唤而改观,他不但辞去工作,与家庭断绝关系,去往南太平洋的塔希提岛寻找绘画灵感,更与当地土著少女结为夫妻,在穷困潦倒中客死异乡。虽然后来,他与塞尚、凡高一起被认定为印象派三杰,画作贵过黄金,收藏家把拥有一幅他的作品视为身份的象征,但这些与活着时的高更都没有关系,因为大画家临死的时候,甚至连治病的机会都没有,那可怕的麻风病已把他变为人见人怕的“怪物”。
毛姆笔下的思特里克兰德性格古怪,不近人情,他从来不为别人考虑,抛妻弃子时没有丝毫犹豫,包括后来,住进帮助他的施特略夫家时,与施特略夫夫人陷入情欲,导致他们夫妻分离,施特略夫夫人自绝身亡,他都冷淡漠然,从未有过悔过惭愧之意。当朋友质问他,你一个铜板都不留给你的女人和孩子,让他们怎么活下去?他竟然冷淡镇静地回答,我已经养活他们十七年了,他们也度过了许多年大多数孩子都没有过的舒服日子,他们应该换个活法,自己养活自己。我们跟随作者在向他的“厚颜无耻、铁石心肠”声讨的同时,不免又在心中嘀咕,他的话也不无道理。其实,也正如他所预言,被抛弃的思特里克兰德夫人带着孩子反倒开创了一条新的人生路。从另一方面看,思特里克兰德又很无辜,因为他心里不但没有别人,连自己都没有。他从来不考虑生存环境,不追求生活舒适,饥寒交迫、疾病衰老均不在意,他一心只想着画画,画画,画画,画出胸中情感,画出古老记忆,画出永恒灵魂,仿佛画画于他是人生唯一使命。在他的身上兽性和神性同在,不分彼此,无论伯仲。阅读的过程中,在为他的性格瑕疵表示遗憾的同时,我又常常被他“人生就该为一件大事”而来的豪迈气概征服。
书的后半部分,毛姆采用旁证的手法,将晚年的思特里克兰德的生活用旁观者的眼睛呈现出来。晚年的画家,深居简出,鲜有交际露面,麻风病夺去了他双眼的视力,但在失明前的所有时间,他皆在奋力作画,不眠不休。他在最后终是画出了灵魂里的图景。借医生之口,我们得以了解那绘在木屋地板和四面墙壁之上的画作的恢宏与伟大,但那种美与永恒,后来竟在思特里克兰德的授意下付之一炬。画家在绘制它的过程,已获得了表达的幸福和心灵的解脱,画的过程于他已是奖赏,至于是否留于世间供后人欣赏,那已不在画家要考虑的范围。
合上书页,胸中思潮澎湃。思特里克兰德如果当初继续从事股票经纪的工作,那么这个世界上可能就少了一个伟大的天才画家,多出来的,也不过是一个在安稳生活中平凡走过一生的普通人,他的普通甚至于在时间的长河中连一朵浪花都无法激起。所幸,思特里克兰德终是听从内心召唤,为自己的生命活出了荣誉和光辉,也为世间留下了千古不朽的名作和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