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蹊……”我轻声呼唤。
“干嘛?”对面的少年轻轻放下咖啡杯,稚嫩的脸从氤氲的水汽中露出来。
“没事,就是叫叫你,反正我没有这么好的名字。”
“你夸你自己呢还是夸我呢?”他不屑地白了我一眼。
“成蹊”是我弟弟的名字,我起的,取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然而天不遂人愿,这孽障彻底辜负了我对他的期望,最终长成了一只吃人不吐骨头的小妖精。
你先别急着说我这个当哥哥的不是,假如你也有一个小你十五岁,打从会走路时起就连人带鼻涕挂在你腿上,为报复你弄坏了他的玩具而把你辛苦写了一晚上的作业投入火堆,随意进出你房间还翻出你的毕业照片指着你曾暗恋过的姑娘喊“嫂子”,你也会在熬到他终于成人时满眼都是他熊孩子时的影子。
奶奶常说“你兄弟俩,不见面就想,一见面就打。”
我跟成蹊很难见一面,因为我求学在外很少回家,每次向家里打电话报平安时,我妈的“喂”刚出口,电话便被那小子一把抢过去,奶声奶气有些发腻的声音流进我的耳朵:“喂!臭小子,你多咱(什么时候)回来,能再给我带点玫瑰猪油糕不?”我大他十五岁,真的可以说是“长兄如父”,然而那小东西却很少喊我“哥”,成天跟着我爸妈乱喊,而我还不能说什么。让我印象最深刻的一次喊我“哥哥”是在他上初中的时候,但那都是后话了。电话里听着跟我挺亲,我回到家待不了两天他就原形毕露了,小到打翻了醋坛子跟我相互挤兑(也不知道他都是跟谁学的),大到骑在我肩上死命掐我脖子,过了瘾便一路小跑躲到爸妈背后,两只小肉手紧紧捏着他们的衣角,露出一只眼战战兢兢地说:“妈,你看,臭小子他欺负我。”
每每这种时候,我永远是那个“不知道怎么当哥哥的”。
成蹊仗着自己得宠各种无理取闹,每次吃饺子他都会掰着手指头说:“我要吃一、二、三……好多大饺子,但是我只吃皮皮儿……”于是,自从成蹊会吃饺子之后我就几乎再没尝过完整的饺子是什么味儿,喝了好几年馅儿汤,以至于现在看见馄饨之类的清汤我就想吐。
虽然闹得火热,但是成蹊毕竟是个孩子。
有一回我正坐在床上翻看家里的相册,成蹊带着一阵风飞进来直扑在我身上说:“臭小子又不干好事!”
“去去去去去,我看相册呢。”
“诶?这个人是谁,我咋没见过?”
我看了看那张有些泛黄的老旧照片,摸着他的头说:“这是咱爷爷,也就是咱爸他爸爸。爷爷他,嗯……太老了,去……休假了。”
“休假?”
“对啊,就是这辈子太累了所以他去了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休假,选到……在地图上你都找不到。”
“那爷爷怎么去的?火车吗?”他问我,两条胳膊摆动,嘴里发出“呜呜”的声音模仿火车的汽笛声。
“是啊,火车。”我继续翻看相册,任由他在一边“环游世界”。
后来在我启程回学校的前夜,我妈问我:“诶,那个,该准备的都准备了吗?”
“我白天都收拾了。”
“那下次啥时候回来?”
“看学校怎么个安排吧,对了,我明早几点的火车?”
忽然,在一旁傻乐的成蹊“哇”一声哭了出来,然后跑东跑西,各个房间乱窜。他把我好不容易收拾的行李全都折腾了出来甚至把一些衣服塞进了桌子缝,妈妈斥责他不懂事,他抱着一团被揉的皱皱巴巴的衣服一点点蹭到我面前,用他那细腻的小手轻轻握住我的一根食指说:“成蹊以后听话,成蹊再也不惹哥哥生气了,哥哥别去坐火车,别去‘休假’,别不要我,我……我舍不得你*#@#……”
那天晚上,清泠泠的残照平行出一抹银色的月光,仿佛一匹素锦滑进窗口,映在成蹊的脸上,我看到,他那水汪汪的眼睛里弥漫着大雾。
成蹊啊成蹊,我的好弟弟,哥哥下次还给你带玫瑰猪油糕吃,不闹了,让我走好吗?
第二天,我踏上了南下的火车,成蹊没有来送我,怕他闹所以没把他叫醒。我想等他醒来一定又会哭闹,就连他最爱的玫瑰猪油糕恐怕都很难哄好他了吧。
我们俩这种相爱相杀的状态一直持续到他的青春期。
我们俩很像,青春期都开始于十二岁,我们又不像,我上初中时可以说是默默无闻,虽说有些恃才放旷但也只能是“佯狂”,而成蹊是真狂。他会唱歌会跳舞,成绩顶破天的好,最要命的是好看得无法无天。所以,你经常可以看见他白天在为学校晚会背主持词,下午在策划社团活动,人一膨胀就容易有些不知天高地厚,所以他说的话里总有一种舍我其谁的狂傲。
一次,一位学长被请回班里做演讲,演讲很精彩,最后学长客气了一句“大家还有什么问题吗?”成蹊打了个哈欠丢出一句“到点了,能去吃饭了吗?”,老师的脸瞬间铁青,注意,不是形容词,是真的铁青。
成蹊常说,不要觉得是因为玫瑰有美丽的花朵所以世人忽略了她的刺,反而正是因为她有刺所以不得不用美丽的花瓣来遮掩。
正如成蹊这份不知天高地厚的狂傲其实只是为了遮掩他心里的孤独。
有段时间他天天在家里练跳舞,暴力的音乐从他的房间渐渐膨胀出来,我实在受不了就去找他说:“你能不能不这么折腾?快考试了还不去看书?”
“那点东西这么简单还用学?”他关掉低音炮到一边坐下,看都没看我一眼。
“你跟我什么态度,你再这个样子下去该怎么得了?别以为爸妈老了就没人管你了,别人不了解你我还不……”
听到这,成蹊瞬间火了,猛的从床上站起来顺势推我胸膛一把,“你了解我,你了解我,他妈你敢说你了解我?”他直勾勾地瞪着我,目光薄而锋利宛若一柄飞刀
“你知道我最爱吃啥吗?你知道我最喜欢什么衣服吗?你知道我将来想干什么吗?这十三年你真的有好好和我谈过吗?你也知道爸妈老了跟我有代沟,那你呢,你有尽好一个哥哥的责任吗?有吗?”最后几句话,他是吼出来的。
“我……”天啊,我竟语塞了,对于他,这个和我同父同母又同吃同住的兄弟,我竟一无所知。那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对面是一个陌生人。
“还说什么‘我这样下去怎么得了’,我学这么多东西到底是为了什么,不就是为了那所谓的‘存在感’吗……”成蹊语调渐缓,说到最后竟有些颤抖。
他仍然在跟我对视,但是眼神完全不一样了,我没办法用任何具体的词去描绘去形容,只能说那种眼神给人的感觉就像狼王卫冕失败之后孤独地流浪在沙漠里引颈哀嚎,把倔强屈辱不甘郁闷恐惧和破碎的爪牙混着血泪吟唱成一曲悲歌。
忽然,曾经那与其他人格格不入的倔强背影,自己唱给自己听的生日快乐歌,月光下说给路边花草听的在别人看来傻不拉几的真心话统统如喋血的红莲般盛开在我的脑海。
“你是我的哥哥呀……”那个倔强的死小孩终于憋不住哭了出来。
我愣在那,一时不知所措,我该说什么呢?是说“真不愧是我的弟弟”还是“你怎这么可怜竟然是我的弟弟”。
我不知道孤独也能遗传。
对不起成蹊,我不是个好哥哥。
后来成蹊告诉我那是他第一次认认真真喊我哥,同时也是第一次觉得我像他哥哥。我说,那天我也第一次觉得他是个孩子,是个需要我保护的弟弟。
终于熬到他十八岁成人,而我已过而立之年,但我们仍是兄弟这是铁打的事实。十八岁生日那天,他用自己做兼职挣的钱请我喝了杯咖啡。我看看窗外又看看他,十八岁的身体还洋溢着青春的活力,微微西斜的落日给他精致的脸庞勾勒出一层金边。偶然的,他的目光从咖啡落到我的身上,我也得以看清他的眼睛。那是一双鹰隼才能拥有的眼镜,如此的锋利如此桀骜不驯,但是那锋利之后又有一层雾蒙蒙的温柔,就像夜空下的星月河,让你甘愿沉溺其中无法自拔,直到河水灌进胸腔被温柔捏死也全然不知。
成蹊……”我轻声呼唤。
“干嘛?”对面的少年轻轻放下咖啡杯,稚嫩的脸从氤氲的水汽中露出来。
“没事,就是叫叫你,反正我没有这么好的名字。”
“你夸你自己呢还是夸我呢?”他不屑地白了我一眼
“小混蛋。”我微笑着伸出手去想摸摸他的头却穿过他的脸直接摸到了椅子。
“同学,别在这睡,会着凉的。”服务员用温柔的声音将我叫醒,我看到我的对座空无一人,而玻璃中我的影子看来也如此年轻。
我想起来了,我没有什么弟弟。
2015年除夕夜,我得知我妈怀孕了,让我起名,我说如果是个弟弟就叫他“成蹊”吧,取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
2016年大年初二我妈住进了医院,因为流产。我看到妈妈一脸憔悴地躺在病床上,奶奶坐在一旁安慰:“没了就没了,再也不要了,俺孩子受这个罪……”爸爸一个人趴在医院天台上抽烟,一边抽一边自责:“我他妈的大过年的去喝什么酒!”
“同学,你的咖啡凉了,要不要我帮你换一杯新的?”服务员的提醒把我从梦幻中拉了回来。
“不了,谢谢。”我嘬了一口凉透了的咖啡,然后继续看向窗外,忽然发现下雨了,淅淅沥沥的小雨轻飘飘的落下来,一个男孩打着黑色的雨伞从我窗前经过。
我的直觉告诉我他对我笑了,但是我绝对没有见过他,不对,或许有,在……在刚才的梦里。
当我追出去的时候,他却早已消失在人群里。
“成蹊……”我轻声呢喃。
要是我能有个弟弟,就给他起名叫“成蹊”吧,取自“桃李不言下自成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