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
用西班牙诗人加西亚·洛尔迦的诗句“一个生动的早晨”做题目你不反对吧?毕竟,这是要讲述一个与你有关的故事,应该征得你的同意。在那个早晨到来之前,一直是阴雨绵绵的天气,春天的雨本来就非常受欢迎,加上有了打落杨絮柳絮的大功一件,就更招人喜爱了。即便它在星期天里淅淅沥沥下个不停,阻断了很多人趁春光尚好准备出游的打算,居然也无人抱怨。
你说你的到来被上天感知到了,立刻放出最明媚的阳光来欢迎你。尽管你的车延迟了时间,等在出站口的我没有丝毫的焦急与不安。当你瘦弱的身体出现在我视野里的时候,我脑子里有声音在说:就是这个样子,和猜想中的没有任何差异。你一直没有笑,脸上一点笑意都没有,这似乎不太符合常理:通常初次见面的人都面带微笑才对,那是起码的礼貌。后来我才知道,一方面是身体的痛苦令你挤不出笑容,另一方面,初次与陌生人会面,腼腆的性格使你拘谨得不知如何是好。
我带你去了经常讲给你听的地方散步。尽管你极力反对,我还是强迫你站定了,为你拍照。后来你温和地顺从了,也许你是连和我争辩的气力都没有了,你告诉我已经一夜一天没吃东西了,无论我提议给你买什么吃的,都遭到你的拒绝。我很生气,也很无奈,只好任凭你在不曾有任何能量补充的情况下不断地消耗着。我感到一阵阵隐隐的疼痛,却不知痛点来自何处,那就是心疼的感觉吧?
晚上,你住进附近的宾馆,告诉我已经订好明天上午离开的车票,让我不必操心。回到家,我辗转反侧,不能入睡。为什么你会一直感觉恶心、不能吃东西呢?是胃的问题,还是你曾经说过的胆囊的问题?越想越觉得事情很严重,可是,我又能做什么呢?除了无能为力还是无能为力。
第二天,这是一个生动的早晨,除此之外,我不知道该如何描述它,不仅是我的笔力有限,更因这个早晨的寓意太五味杂陈,令我无力梳理。七点左右,太阳金色的光束就普照开来,世界一片闪亮。似乎所有的物体都在闪光:大块的云朵,房子,绿莹莹的树叶,大街上的车辆,甚至路上的行人,身上都罩着佛光一样的光晕。就连空气都是崭新崭新的,仿佛也光彩照人。这是周一,所有的人都在奔往上班或上学的路上,我却疾风似的奔向你所在的宾馆。一路上,所有掠过我视野的景物都只留下一种印象:它们都是闪亮的,它们都异于往常地美丽和生动,我看不到色彩也听不到声音,可是触觉的毛孔却全部都张开着,捕捉着无论来自何方的味道、印象和疏离感。
敲了你房间的门,出来应门的你像一具会走动的骷髅,毫无生气地、机械地为我打开门,关好门后,又瘫回到床上。我为自己不能为你做点什么深感内疚,嘴里很干,忙端起小几上那杯隔夜的残茶,喝了一口。你依然无精打采地仰卧着,脸色是黯淡的黄,皮肤粗糙不平。一双眼睛因为疲惫和缺觉没有一丝神采,嘴唇仍旧是干裂的。看看昨天留给你的食物,什么都没有动。从前一天的晚上到昨天一个白天,再到现在又过了一夜,除了水和一只味道很差的苹果,你几乎什么都没吃,只是说恶心,吃不下。我忧心忡忡的内心,你晦暗的神情和气色,与一窗之隔那个外面的世界反差太大了:那个世界闪着春天特有的生机勃勃的光彩,似乎一切都喷薄欲出,一切都跃跃欲试、整装待发。而屋内却一片惨淡。
我笑不出来却强作欢颜:你就要离开了,也许,是永远离开,这,已是我们诀别的早晨了。我起身要去为你买早点,你阻止了。你让我坐下,我们就静静地坐着,心情复杂地看着对方。终于,我忍不住打破沉默,问:
你为什么要来?
你使劲调动着脸上的肌肉,大概是想笑一下,可是那表情很难看,声音微弱地说:我只想看看大我二十岁却不会产生排异感的女人长啥样。
你看到了,然后呢?你在QQ里没告诉我你病得这么重。
然后就回老家手术了,这下,啥也不想了。说完,你居然笑出来了,很舒心的样子。
贰.
后来想想,那个早晨,很多想要嘱咐你的话忘记了说,以至于现在悔恨不已。是那个到处闪闪亮发的早晨令我心旌摇荡了吧?我被那个早晨的阳光与空气撩拨得意乱神迷了吧?我变成了一个不懂得体谅和关心的人,变成了一个言不由衷、心口不一、心神恍惚的人。我机械地顺着你的话搭讪着,却根本不知道你说了什么,我又说了什么。只记得脑子里同时缠夹着几件事:去上班,还是陪你坐着?去车站送你,还是目送你自己走?应该说点什么,可怎么就想不起来说什么呢?……
这个早晨不再令我心旷神怡。这是个纠结与矛盾的早晨,是个心疼又无奈的早晨,是个不知何去何从的早晨,是个有着荆轲刺秦别过易水时的心境的早晨,是个室内室外两重天的早晨,是个欢喜与泪水齐飞,忧戚与愧疚一色的早晨。可是正因此,这个早晨如此生动,生动到如同雕塑般真实而冰冷。
终于还是没能目睹你的离去,我选择了提前离开。我给不出一个这样做的理由,也没有不这样做的理由。你悄然地去了,如同你无声无息的来。
现在传来你住进医院的消息,令你恶心、令你无法进食的罪魁祸首终于露出了它狰狞的面目。QQ里,问你是否要摘除胆囊,你含糊地回答说大概会摘除吧。难道你自己都不能确定么?难道从医行业的你的姐姐也不知道么?你只是不想和我具体谈论这件事罢了。从得知你进了医院,我的嗓子一直哽塞着,脑子也不能正常地想事情,不停地犯低级错误,一会儿说错话,一会儿忘记了重要的事,甚至在大街上走着就止不住失态地流泪。我没法控制住自己渐趋崩溃的神经,几个小时过去了,现在,泪水依然时断时续地淌着,直到它们模糊住了我看屏幕的眼睛、或者滑落在我打字的手背上,才知道自己一直在流泪。
除了流泪,只能听天由命地等待着那张手术台即将对你做出的宣判。
终于,我打破了你我之间不准打电话的约定,其实这只是我单方面的规定,你只是很听话地遵守罢了。我问:什么时间手术?你答:下午三点。我问:不会有事吧?你只回了三个字:祈祷吧!接着就挂断了电话。听到这三个字的一瞬间,我的泪水再次夺眶而出。我举起双手捂住脸,那张脸就像被洪水蹂躏过的土地一样,成了一块浮肿的沼泽。
我现在剩下的也唯有祈祷了!
叁.
看完上面叙述,亲爱的读者君,你一直在莫名其妙对吗?你在问:“我”和“你”到底是谁?你们是什么关系?那个“你”怎么了?“我”为什么如此伤心又无能为力?
让我们回到六个月以前吧。儿子去上大学后,我每天的生活轨迹就是上班,下班,做家务,听罗辑思维,看书,运动。甚至几天都不需要与人交流,一个人做这做那。有一天,有人在罗辑思维给我留言。于是我回复,那人再留言,我再回复。后来他说加微信吧?我说自己不怎么看微信,加QQ好了。于是,这个人每天找我聊天,终于有人每天和我说说话了。之前也不是没人聊,只是话不投机半句多,像这样每天都有兴趣抽空交流几句的一个也没有。一段时间后,我把他定位作“男闺蜜”,只要有不顺心的事,会第一个像倾倒垃圾一样把烦恼倒给他。他也不会开导人,每次听我说完,只是讲一顿痞子话,让我把注意力叉开,不再为那烦心事纠结。几乎每次以愤怒或伤心开头的对话,到最后都能以破涕为笑或者云淡风轻收场,这点能耐还真是令我对他刮目相看。
这个人还有一种本能,我说本能是因为经过考察,我确信他没那种自我意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有那种本事:在简短的交谈中,你会不自觉地把自己的一切信息、想法甚至隐私都毫无保留地告诉他。发现这点后我很后怕,这个人完全可以凭借这一切敲诈我,当我跟他透露了这个想法时,他立刻反应过来,反唇相讥:我把你的什么情况都知道了,就等着被我敲诈吧!他这么一说,我反倒释然了:尽管自己把当他做闺蜜无话不谈,可自己也没啥见不得人的秘密,随他便好了。
事实上,和这个小我二十岁却思想成熟的“闺蜜”面对的困扰比起来,我的那些烦恼根本不值一提:他面对的不仅是对工作、对未来、对爱情婚姻做出抉择;还要对父母、对自己的身体状况尽快有一个交代。首先由于他的公司深陷困境,工作环境也极其恶劣,但是薪水不低,令他纠结于离开还是留下;其次,他已经27岁,却没有女友没有房子,一穷二白,不改变现状,一切都不会从天而降;他不想像目前这样得过且过,不想把自己在大学里学到的知识蹉跎在庸庸碌碌的岁月里,那可是一辈子当农民的父母用血汗钱供他上的大学!最关键的是他的身体出了状况,胆囊不适一直令他食欲不振,精神不爽。他想辞职去南方进修数控技术,可是这个决定必将遭到父母的强烈反对。身体呢?先辞职去学习?还是先看病?纠结,纠结,无尽的纠结。
由于他对病状极力的轻描淡写,我以为那真是偶尔的食欲不振,也不放在心上,竭力鼓动他果断辞职前去进修学习,其他的事一步一步来。他联系好了进修学校,买好了南去的机票才告诉我他的决定。我问:你父母知道你辞职了吗?他似乎蛮不在乎地说:等等再说吧。我拿出长辈的口吻教训他,说他不懂得做父母的心里的苦,他也不辩驳,保持沉默。后来的一些事证明,他非常爱自己的父母,非常依恋自己那个边远而贫困的家乡。一次,我偶然说了一句:赶紧离开你们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去南方发展吧,一向性格随和好脾气的他顿时气得火冒三丈,一副要找我拼命的样子,好像当时就要和我划地绝交。若不是屏幕间隔着万水千山,他可能真会扑上来揍我一顿呢。
他忍受着我不知道的病痛,在进修结束那天给我留言:我想去看看你,还不知道我闺蜜长啥样呢,行吧?
我斩钉截铁道:不行。我不想和一个年轻孩子见什么面,简直是笑话。
我就只是想知道你真人啥样,没别的想法。他继续祈求。
我回道:没有必要,你好好做我的闺蜜就行了。你一个大小伙子千里迢迢去看一个半老徐娘,实在莫名其妙,不妥。
那也许这辈子你就见不着我了,他说,我决定回家乡去做手术,如果我没能从手术台上下来,你岂不是要后悔一辈子?
我内心有些松动,可还是回复道:别自作多情了,一个闺蜜而已,没见过面也不过留下点遗憾,哪里就上升到后悔一辈子了?太夸张了。谚语说得好:“好人不长寿,祸害一千年”,你这样的,不得活个千八百年的?
这个固执的北方人还是来了,开头讲述的就是会面的经过。我讲完了,也知道读者君心里会想些什么,挑明了说吧:我和这个人之间没有你想象的那种暧昧。很多时候我们像一对母子,互相诉苦又互相安慰;我教训,他听着;我给他灌输自己的人生哲学生活经验,他揣摩,然后提出异议,毕竟我们是有代沟的。有时候我们就只是闺蜜,交流些琐事,吃喝拉撒之类的生活日常;去武大看樱花了,拍几张照片给我看看。我看了一场电影,也跟他聊聊观后感。我催他赶快找个女朋友结婚时,他会忍不住把自己和一个女孩交往的事告诉我;还有些时候,谁心情不好,都会拿对方挖苦一通或讽刺一阵,当作排解。
我们最后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通话的最后,他说了那句:祈祷吧!在那个明亮的早晨,我们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告别。
此后,我们不约而同、不明所以地清除了彼此所有的联络方式,再也没有联系过。人生就是这样,我们这些如同蚂蚁一样的小人物,走在通往世界的觅食之路上,你是行路人,我也是行路人,偶尔会遇到另一只蚂蚁,彼此喜欢就结伴同行,可是一段路之后,还是要奔向各自的那个远方。彼此喜欢的不都是异性相吸,也许是一位老人和小女孩儿,也许是一个老媪和一个型男,也许是一对男男,也许是一对女女,还可能是一个瘦弱柔和的小伙子和一个年逾半百的女汉子……
每一个人都是孤独的,那些一路同行的时光,无疑曾点亮过你生命中的一段里程。当我们老去,坐在轮椅里只能靠回忆度日的时候,你拿什么去慰藉孤独无依的寂寞?只因曾经历过一段一段这样的历程,老年的荒芜感才会被美好的回忆冲散吧! 无论怎样,握住现在是没错的。松鼠秋天的时候就开始寻觅温暖的窝儿,开始搜集越冬的食物了,人不是最擅长未雨绸缪吗?为了未来轮椅上的漫长岁月,给自己积累些回忆之资吧!“一个生动的早晨,”也许会在生命弥留之际,给你带去半日美好的回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