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上最骇人的,也许就是精神的沙漠了。在人类文明的发展史上,总会有这种沙漠横亘着,让人触目惊心,中国的“文……革”就是这样的一片。
那时,二十岁的我在青藏高原当兵,就沉没于这种沙漠之中,更有自然的戈壁与此重叠,越发使人感到超拔的无望。沉寂,孤独,饥渴,人的生命可怜而卑微。
我真幸运,无望中听到了一个声音,鲁迅的声音,那个于旧中国第一个喊出过“救救孩子”的人的声音。他是一匹骆驼,在这空旷的沙漠中摇着驼铃,载着干粮、水而来。
不知从什么时候,我开始对鲁迅入了迷。一读他的书就入,就感到他那颗跳动的心和这颗心所盛着的没边没沿的爱。简直不是读,是吸吮,是婴儿裹母亲的奶。《呐喊》、《彷徨》、《野草》,一本一本地买他的单行本,只有买他的书才会丝毫想不到一个士兵囊中的羞涩。
一本一本地买,一本一本地嚼。嚼着嚼着,就生出一个侈望:要是买一套他的全集该多好。当时,这也许是一个近乎梦想的侈望,凭一个士兵的财力,而且是处在戈壁高原上的一个连队。
但是毕竟是可以做梦的年龄,我竟然利用一次难得的探家的机会,揣着攒了又攒的津贴,去了北京,辗转摸到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我看到了那参差摞着的《鲁迅全集》时,一腔的虔诚与陡起的喜悦,一下就把疲惫渴饿冲洗净尽。
对于我买书的乞求,那些高级的男人女人的面上(在我这个大兵心目中,他们多么高雅幸运啊),先是诧异地望着我,接着便善意地微笑着拒绝我。好长时间后我才明白,那诧异与微笑的拒绝,不仅有依规定不能卖的意思,也还有我这个两个兜的兵买不起和读不懂的意思的(那时部队中干部与士兵,是凭上衣是四个兜还是两个兜来区分的)。
大概是一九七四年仲夏的一天吧,午休的起床号吹过一会,连部文书董亚平便带着刚洗过脸的香皂味,给我送来一张包裹单,说:“书到了。”“什么书?”“鲁迅全集呀。”惊愕的我大叫了一声“天爷!”董亚平长得标致而又有办事能力,西安人,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他去北京铁道兵部学习时我曾“有枣无枣打一杆”地托过他。想不到他“寻来全不费工夫”,学习时认识了电影组的一个女兵,她的爸爸是当时国家文化部部长,这书就从北京来到了高原。
这天晚上,我放弃了珍贵的看电影《小兵张嘎》的机会。拆开包,静静地注目着通铺上一字排开的四大包书,包背上有闪光的绿色字《鲁迅全集》。小心地打开包,每包里排开着五卷书。每卷又套着一个牛皮纸板硬质套盒,盒脊上《鲁迅全集》四个大字下,是本卷的小字号的书名,书名下是卷数,全用黑色字。
我仔细地洗好手,轻轻地从盒中慢慢抽出沉甸甸的书。我被装璜的精美震呆了:一层无色的塑料皮下,是一层白底木纹压膜书皮,上方是一帧木刻的鲁迅头像,木纹书皮内是灰青色硬壳绢质书面,绢质的书脊上烫着金色的《鲁迅全集》几个竖排的大字。
我虔敬而又陶醉的,从第一卷蔡元培先生的“鲁迅先生全集序”,直翻到第二十卷最后一页:“定价:甲种本每部八十元、书号一零零一九.二零七八”。
电影结束后战士们散队时的喧闹声我全然没有听见,只沉浸在幸福之中,让一种温情紧紧的攫住,泪水静静地流着。
在此后的岁月里,它给了我无法名状的营养与欢乐,它让我感到着人生的美好,感到着他对于我这样一个如沙粒一样平凡的人的关怀,从而让我懂得了该怎样珍惜生命、热爱他人。
高原的艰苦,人生的艰难,个人“进步”的蹉跎,似乎都能释然,因为我有《鲁迅全集》可读。是他拯救我的灵魂于沙漠之中,使我感到了一个平凡人的富有与尊严,干涸灰庸的灵魂,开始泛出浪花与亮色。
读到最后几卷,真是想读又不敢快读,只怕读完。及到再一次从头读它,才知道它弥读弥新,是读不完的。风沙荒凉里,一个幸福的士兵,边读边作摘记,直作了十几万字的摘记;一点点的归类,终于手制出一本《鲁迅全集》的索引……
几十年过去了,这套《鲁迅全集》依然整洁如初。每每翻阅,总能清晰地记起那天晚上,记起第一次让这挺实的书页页刃和右手拇指相交时的感觉,记起无数个深夜里读它读得脊梁中升腾开凛然之气,记起多少次读它读得泣不成声、泪流满面,记起一个士兵的无限的感激。(李木生)
作者简介:
李木生,著名作家,散文家,诗人,高级编辑。1952年生于山东济宁农村,上世纪七十年代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曾出版诗集《翠谷》、传记《布衣孔子》、散文集《乔木森森》等。散文集《午夜的阳光》获山东省首届泰山文艺奖,散文《微山湖上静悄悄》获中国作家协会首届郭沫若散文随笔奖,散文《唐朝,那朵自由之花》获中国散文协会冰心散文奖,作品入选全国各种选刊、选本、大中小学读本及初、高中试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