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节:两个意外
齐朵朵离了婚,和陈雷的关系反倒贴近了些。这几年,齐朵朵变得冷淡,唯独对陈雷还是热心——这不同往常,她的关注是一种稳妥的态度,在轻描淡写里隐藏着。陈雷呢,已经长成一位真正的男人了。也就不像少年那样隐晦,变得磊落鲁直了些。他问齐朵朵是否愿意和他再行组建家庭,被齐朵朵的母亲不客气地当面拒绝。他完全可以不考虑她的态度:多少年前,就因为这老女人的态度,篡改了他和朵朵的人生路途。然而齐朵朵的婉拒又一次伤了他的心,曾经,他就被周权锐利地刺伤过,现在,新的弩钝的疼痛和旧的伤口一道剜发,他表面上装得很镇静——事实上,他并不抱怨她的选择——但总有一口长气淤在心里,憋得紧。于是影响了他命运的夜晚,不可避免地到来了。陈雷喝了不少酒,看到的事物是叠加的,他请那个女孩跳舞,他觉得她像一个人,一个倏远倏近的人,如一尾在他指缝间穿游的鱼。现在可好,她就站在他的跟前:被他搭着腰,贴着面,两簇细发挠在脸上,痒苏苏的。陈雷搂着女孩的腰,心里想着齐朵朵,这时候灯光暗了,音乐变换了节奏,舞池里影影绰绰地全是被踩踏的人影,他们还没转过多少圈,一个男人迈大步走近,粗暴地撕开了陈雷搭着女孩肩的手臂。他说你小子吃了摇头丸竟敢招惹我铁头的女朋友?你混哪条道上的这点江湖规矩都不懂?他说你小子想不想活着见明天的太阳想见的话就乖乖给我滚开。陈雷望着他翕动的两片嘴唇发怔,一个字也没有听进耳朵。男人说着揪住女孩的胳膊,朝舞池外走。他一个巴掌推在女孩的头上,她的身体自然颠了个趔趄。这瞬间,陈雷突然跳起,跑去挡住了男人的路。男人说你小子还有什么鸟事——话没说完,鼻子上先挨了一拳,两行咸湿的液体流进嘴里。男人蹭一下鼻子:他被彻底激怒了,朝陈雷猛扑过去。俩人抱成一团,从舞池一直打到吧台旁。在这场较斗中,陈雷处于劣势:体格高大的男人明显受过专业训练,出拳疾迅有力,拳拳击中要害。陈雷被逼到吧台一角,半仰身子,看男人即将砸落的拳头。从这个倾斜的45度角望去,男人的拳头硕大——陈雷反剪着手,吧台上一阵叮咣乱响,抄起一把水果刀迎了上去。他们都打红了眼,恨不能置对方于死地。结果,在一阵狂扎乱刺中,男人突然向后摔倒,发出“砰”一声巨响。
男人真死了。
齐朵朵听闻这个故事,呆忡了几个晚上。她和陈雷之间,像是两条溪流,呈交叉汇集又分流的情况。青春懵懂地被集卷走了,连惆怅都赶不及。他们像两个新认识的朋友,在帮助中逐渐熟悉,跨跃了一些疑似梦境的片断。而现在,这个传闻,尤其是传闻中和自己相似的那个女孩子,却重新唤回了一些努力压制的记忆:丑陋的、无法回眸的记忆。陈雷再一次以离奇,匪夷所思的举止向她诏示爱情。齐朵朵很愧疚。她觉得她没必要这么快且肯定地拒绝他。母亲摆出了讥诮的嘴脸,她说狗改不了吃屎啊这帮社会青年。齐朵朵瞟了母亲一眼,冷冷顶了一句:
所谓知识份子也未必个个都生活得趁心如意。
母亲被噎住了。像所有狷傲的母亲一样,她希望女儿最终的归宿是平安幸福。可是在朝幸福奔跑的路上,她的几次干预阻击,都取得了事与愿违的效果。从齐朵朵的人生来看,她是个失职的母亲,没有资格去嘲笑其他人——尤其是可能带给女儿幸福的陈雷。虽然她私心觉得这根本就是天方夜谭。她嘟囔了几句,不再就此事发表高论,而是把所有心思都放到圆圆身上。——这也是一切母亲的特质,对子女付出永远嫌少,要转嫁到孙辈,乃至曾孙辈的头上。
齐朵朵并非有心为难母亲,只是在她的磨难史上,母亲确实扮演了不怎么可爱的角色。她说完,自觉话说得过了头,就不再提起陈雷。这祖孙三代,都各有各的悲哀,而这些悲哀的起源,始于同一个名词:男人。因此在这份家庭中,自立自强作为优秀传统一直延续下来,受外婆和妈妈的影响,圆圆本能地对男性产生排斥心理。在其他小朋友两性不分玩得不亦乐乎的幼儿园,圆圆最好的朋友始终是女生。
陈雷出现属于第二个例外。第一个例外是圆圆新交了一个好朋友,说起来十分奇怪,她的新朋友年纪不小,甚至比齐朵朵还要大些。不知他是什么时候接近圆圆,又如何获得圆圆的认同,有天她下课后兴高采烈地告诉母亲:
妈妈,李叔叔说周末带我去动物园看大象。
圆圆口中所谓的李叔叔,近来出现频率十分频繁。齐朵朵有点好奇,问母亲。母亲说是个有派头的男人,到幼儿园捐送玩具时和圆圆熟稔起来的,还送来了不少礼物。她见过一次,去接圆圆下课时那男人刚准备走,和她打了声招呼,夸奖了圆圆几句,坐进一辆大奔里走了。圆圆太小,齐朵朵追问不出所以然,想想也没什么,像她们这样的家庭,有什么可图谋的呢?也许真是看圆圆稚嫩可爱,心存喜爱。到有一天她们三人吃饭,新闻频道正在播放本市要闻,圆圆突然蹦下凳子,三步两跳地跑到电视前,指着里面剪彩的一个男人大叫:
李叔叔。妈妈你看,李叔叔!
齐朵朵母亲也撇过头看,证实是打过照面的那个男人。齐朵朵就留意了下,XX企业家,报纸杂志上时常出现的名字:李元明。她自然记在了心里。
陈雷坐着吞茶。他贪婪地看齐朵朵有哪些细微的变化。原来她一直住在梦里,着旧时衫,旧容旧貌的。现在再观察她,脸色红润了,眼皮有点浮肿,还多了两泡眼袋。脖子圆满了点,身材也比想象里要丰腴。齐朵朵说出来就好。一时无语。陈雷不吭声,继续观察了齐朵朵片刻,说:
“你胖了点。好看了。”
齐朵朵抚了抚面颊:
“老了,还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都在打发日子。”
她说得清浅,陈雷听着不是滋味:他不是曾暗暗发誓要让她过好日子的吗?没料到好日子没过成,自己倒趟进了监狱的大门。这回若不是李元明——想到李元明,陈雷打了个寒噤。有些人坐得越高,能力越出众,就越叫人害怕。陈雷放下杯子,问:
“最近有没有陌生人来找你?”
齐朵朵回答,“除了你,没有其他人来过。”
“真没有?仔细想想。有什么新邻居新朋友什么的?”
齐朵朵有些生气了:陈雷,她说:我的私事还轮不到你来管吧。别说没有其他人来,就算有,我也未必要跟你汇报。难道我家自由活动的权利都要被剥夺了这又不是在监牢——她迟疑一下:对不起。
没关系,也不是第一次被人误解。陈雷揶揄地耸耸肩,没有就最好了。朵朵,他直视她:
“你时刻记住,我无论说什么,做什么,出发点全都是你。”
毫不夸张地形容,陈雷是一个缺少情趣,但对感情异常执着的男人。他出来后第一能想到的人就是齐朵朵,随之,脚步与思想步调统一了。他问齐朵朵有没有人来过,心里是有谱的,果然,齐朵朵沉吟了会儿,她说确定没有其他人,除了忽然接近圆圆的一个企业家。这里,陈雷注意到了一个词:忽然。什么是忽然,那表示这种接近是存有动机的,为什么要接近圆圆?这就需要谈到制约问题。圆圆能制约的是齐朵朵,而通过齐朵朵,则能瞄准自己的心脏。最后肯定和父亲有牵扯不清的关系。这可以不在考虑范围之内。陈雷问那个男人是不是叫李元明?齐朵朵反问他:你和他认识吗?这就确立了他的猜想。
圆圆赤着脚跑出来,要上厕所。齐朵朵陪她去,同时,齐朵朵的母亲回来了。两人相互注视了几秒钟,她朝陈雷点了点头,径直走向厨房。他们之间一直存在微妙的漠视,本来用四个字形容就是:水火不容。但中间隔着齐朵朵,她像一层云絮,作用就是淡化了这种漠视。齐朵朵母亲不接纳陈雷的理由已无须赘述,陈雷厌恶朵朵母亲,更是觉得他扭曲的人生一半由父亲一半由厨房劳碌的那个女性背影共同推向深渊。他说我先回去洗澡,改天再来看你们。齐朵朵在卫生间开着龙头,水流刷刷的,简单哎了一声。陈雷瞄见齐朵朵母亲的身躯顿了顿,心里感觉无比舒畅。
父亲在家。这让陈雷有些惊诧。对儿子的“荣归”,陈主任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热情,他在翻阅报纸,陈雷裹着一身风尘经过,陈主任也只是淡淡地看他一眼,说:
“先洗澡吧。晚上我没有应酬。”
晚间他们父子对坐着吃饭。陈雷忘记有多久没有吃过这样的家常菜了。简单的,素净的,像极年幼时的情景。监狱生活时不时跳出来和现时作对比:冰冷的长桌,缺油的水煮白菜,坚硬发黄的馒头。陈雷不禁有些感动,这感动如丝绸,柔顺地轻滑过心尖,几回他挑起眼睑检视父亲:觉得父亲变老了。——陌生的苍老,父亲于他,一直是又熟悉又陌生的。——这让他感到莫名的哀楚。陈主任浑然不知,吃完饭,俩人都没有起身,陈主任弹出两支烟,自己点燃一支猛抽几口,另一支递给儿子,陈雷接过,也狠狠地吸了几口:
“那个姓李的这么快把我弄出来,打你什么主意?”
“我只想看你正正经经做人。”陈主任面无表情“其他的不该你管就别管。”
李元明带给陈主任的印象,不单是他的雷厉风行。他信赖这个商人。守信、会抢时机、有聪慧的大脑,陈雷有他庇护值得放心。陈主任没有告诉陈雷自己患病的消息,说了,他也未必上心,倒有可能更加肆无忌惮。李元明来通知陈主任,淡淡一句:搞定了。其时陈主任正在看送上来的材料,准备整理了给郑克,当中就有李氏集团的。李元明说陈主任你继续忙,我就是和你说声,没其他事儿。陈主任愣愣看他带上门,像想起什么追了出去,这时候李元明的那辆豪华大奔正在启动,李元明半截身体探在车内,陈主任的一声叫唤又将那半截躯体钩了回来。他狡黠地笑着望陈主任:
“有事吗?”
“我约了郑局晚上喝茶。”陈主任说,“你一道来吧。人不要多,一个就好。”
他回到办公室,又抽出李氏的那份标书,和手中的另一份平排摆在一起。两个集团争同一处地基:它位于城南,原是科技大学的校舍群建筑,近年来学校纷纷西迁,统一驻扎到“大学城”,科技大学四周立即迅速窜起了密密麻麻的商品房、写字楼。房价也一路飙升,已达到每平米近万元的天价。像这样一块肥肉,自然是谁都想要分啄一口的。陈主任叹了口气,很自然地将另一份标书放进抽屉。他这下意识的举动,不自觉地将自己和整个李氏捆到了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