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节那天,我和马大哈开车去郯庐大地震遗址。
马大哈是警察,一路上老想闯红灯,我坐在副驾驶的位置,不断地提醒他,告诫他,安抚他,这才稍稍平息了他的心头冲动之火欲望之火无名之火。
我好奇地问,你哪来这么大的火气?
他说,工作压力大!
我提醒他目前开的是普通车,不是警车,是平民车,不是特权车。我告诫他,如果我的车有违章记录,扣钱算他的。我安抚他,如果他能静下心来,心平气和地开车,中午他可以拥有点菜的权力。
和马大哈相处,我才明白近墨者太阳不晒也会黑的科学道理。我是个循规蹈距的人,虽然我知道规矩都是用来骗人的,在这个国家没有规矩也没有方圆,但因为长期被骗,我也习惯了。
即使是深夜,没车没人,我也会站在红灯边上等待。马大哈嘴角咧到了耳根边来鄙视我。他骑摩托车带我的时候,呼地一声就冲了过去。起初我还抱怨几句,后来在他呼呼闯红灯的过程中,我不再言语。再后来我骑车也呼呼地闯起了红灯。
马大哈好胜,一看见有人超车他就火冒三丈,拚命追赶,啾个空当就会超上前去,然后洋洋得意炫耀自己的车技。我再次提醒他,我们开的是一辆破车,性能类似于拖拉机,聪明人不会做这种开拖拉机超奔驰的傻事情。他呲着牙,对我的话不以为然。我就让他看看窗外,微风吹拂着,道路两边都是鲜花。我说我们是来享受春天的,不是来超车吃灰尘的,我们是来看风景的,不是来赶路的,我们是来心平气和的,不是来怒火冲天的。
总之,和马大哈一起行走,道路总是那样的曲折、坎坷和颠泊。甚至让我的思绪一下子回到了三百年前。公元1668年7月25日20时左右(清康熙七年农历六月十七日戌时),发生了郯庐大地震,蒲松龄正在临淄表兄家作客,他这样写道:“方与表兄李笃之对烛饮。忽闻有声如雷,自东南来,向西北去。众骇异,不解其故。俄而几案摆簸,酒杯倾覆;屋梁椽柱,错折有声。相顾失色。久之,方知地震,各疾趋出。”
我本来以为大地震遗址是在村庄里,到了地方才知道,地震把小丘陵下面不同的土层翻搅到了一起,一边是黄色土一边是暗褐色土,十分醒目。当年天翻地覆的变化,现在看来就象是场游戏,只是一帮子调皮的男孩子在这里划了一条线。时间真是充满魔力。
好多小孩子被家长带过来玩耍,他们不知道地震,不知道调皮的大自然在玩耍的时候会给人类带来灾难。他们玩得十分快乐。但这份童年的快乐又能保持多久?当他们成年后,他们开始地震,开始祸害身边的环境。
当地政府立了两块石碑,一个新一个旧。石碑上面简单记述了地震情况,然后就说自己在某方面是世界第一。连灾难都能用来吹嘘,一方面说明我们的政府很有创造性,另一方面也是说明我们的政府有些自卑,缺少什么就吹嘘什么!
蒙田说过:“一个从未见过河流的人,就会把他见到的第一条河想象成大海;我们总是把自己见到的最大的某一个事物当成是这类事物中的世界之最。”
把牛比刻在石头上,这也是民族传统。比如,江南第一泉,其实只是一个阴沟里存了一点下雨水。苏北第一胜地,其实是一块鸟不拉屎的小山包。
旧石碑是上个世纪以政府名义立的,新政府感觉意犹未尽,又立了一块新石碑接着吹。反正石头上的牛比是吹不破的。
这让我想起来一个笑话。国人喜欢喝酒,一桌子奇形怪状的坐下来,然后开始介绍身份,某主任,某局长,某书记。如果是要害部门,不用介绍,人家也知道你牛比,比如介绍到税务局年马处长,大家会肃然起敬。但介绍到了地震办周主任的时候,介绍人感觉要多说几句才能加深对周主任的了解,就说,周主任权力很大的,全市地震都归他管!
万恶的旧社会满清政府没有地震办,没人管理地震,所以才发生了惨烈的郯庐地震,如果像我们的政府一样设立了地震办,大地还敢如此放肆地震动吗?
今天天气挺好,春风暖和地吹着,不少游人围在地震遗址边上,踏清,野餐,玩游戏。我看着两种不同颜色的土,看着被风蚀的类喀斯特地貌的黄土堆,看着造型各异的松树,看着跑来跑去的小孩子。然后我感觉身体发热,就脱去上衣。不知不觉,身体储存了好多春风。回家后就有些感冒,咳嗽,十天后才慢慢好转。我想这就是三百年前大地震给我带来的危害。那辆车被马大哈开得不停感冒打喷涕,症状和我差不多,也接到了三百年前的危害,被送去了修理厂。
看着镜中我的影像,看着修理厂喘气的破车,看着开车粗鲁的马大哈,我突然顿悟了地震的原因。过了一秒钟,我又忘记了这个原因。年龄大了,开始健忘了。
人虽然病了,饭还是要吃的,牛比还是要吹的。在酒桌上张老三说在北京见到了这辈子最有钱的朋友啊,带我去那个吃喝嫖赌啊,在那过了一天,相当于人间一年,我原来以为神话是神话,现在才知道妈的神话全是生活,人家那才真叫是神仙……
他有多少钱呢,我问,
张老三用手一比划,这么多!
李老四说,我那天见到我这辈子见到最大的官,那派头,不亚于古代的皇帝。三四个女人扶着走。我心道敢情这位是残废。就问这官多大呢?
张老三用手一比划,这么大!
轮到马大哈吹牛比了,在大伙的眼光之下,马大哈有点心虚,他说,那么官和钱算什么玩意儿,还是中国的,那天我和牛头两个人啊,见到了世界上最大的地震!
有多大?
马大哈用手一比划,有这么大,八点五级呢!真不是吹牛比,蒲松龄描写过的。
我说,怎么没震死你呢!
他回答,我跑得快啊,脚一伸,就跑出来三百年!
你呢,他们的目光转向我,该你了!
我说,今天我见识了世界上最大的牛比,他们瞪圆了牛蛋眼,色迷迷地问,有多大!
我用手在马大哈嘴边一比划,这么大!
本来这头牛那个器官没有这么大,因为它遇到中国最大的地震一下子被震得这么大,然后生个了李老四见到的大官,张老三见到的有钱人。
有天,我打开佛经,读到一段话,说水灾由贪心引发,火灾是嗔心引发,风灾由愚痴引发,地震则由不平引发。心要是平等了,就没有地震了。
我当然不会相信这一套,但我又相信哪一套呢?其实我最相信自己的头套,戴上去挺暖和。
维特根思坦说了一句话,人难道不应该用自己关于惩罚的概念去说明地狱惩罚的概念吗,或者不应该用人的善良的概念去说明上帝的善良的概念吗?
维特根思坦这句话被翻译得像条绕来绕去的绳子,我不明白是什么意思, 我也不想明白。
我喜欢把不明白的东西扔在马大哈的脖子上。
马大哈很高兴,我不过给你当了一天司机,你就送我一条项链,讲究!
然后我的脸色开始发青发紫,他问,这是什么材料做成的?
我说,哲学。
他说,妈的,哲学真害人。
就把那勒人的项链取下来扔进草丛之中,那项链就成了一条蛇,晃动着身体以S线的形式,游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