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上菜场买牛肉，街边的商铺里突然飘过来一阵熟悉的歌声:

风儿吹来了童年的一幅画，

你陪着我在那过家家。

竹林是我们的家，

竹叶是你送我的花。

……。

这是云菲菲的《小小新娘花》。

（1）

妈妈重男轻女思想特别严重，她老看我不顺眼，所以，我就爱往外婆家跑。

外婆家离我家十二里路，沿着104国道一直往南走就能到达，在我八岁后，可以独自去外婆家了。

只要妈妈一欺负我，我抬腿就跑外婆家告状，因此，我几乎是在外婆家长大的。

也奇怪，那时候好像没人贩子，一个八岁小女孩沿着十几里公路走来走去，竟然从没有遇到过危险。

外婆家的村庄，很小很小，只有十来户人家，民风淳朴，规矩严谨，礼数周全。

不管那十来户人家内心里是怎么想的，外表看上去，犹如一家人那样相处和睦融洽。

不像我们那村子，二百多户，动不动大人小孩就吵架打架，天天有热闹看。

（2）

说实话，如果不是妈妈老欺负我，我也不爱上外婆家来。

外婆的村子，太不好玩了，整天冷冷清清，闭着眼睛拿棍子乱舞，也别怕误伤到人。

大凡一个村子的热闹，主要还是靠孩子，有孩子的地方，就有生机，就有烟火气。

外婆村上，没几个孩子，跟我相仿岁数的，只有一个，住外婆家隔壁，还是个男孩子，与我同岁。

那男孩子，不会踢毽子，不会跳皮筋，不会抛沙袋，不会下象棋军棋五子棋……。

总之，就是一个小傻子，跟他实在玩不起来，气得我老朝他翻白眼。

而他恰恰相反，一看到我来，两只小眼睛就发光，除开我睡觉，其余时间都跟在我身边。

我踢毽子抛沙袋飞了，他赶忙替我拾回来，我跳皮筋没人撑，他无怨无悔充当另一条板凳腿。

注: 女孩子跳皮筋一旦没人撑时，会用两张板凳一头一个权当人撑。

为了回报他对我的好，我会教他下象棋军旗五子棋，还有泥巴抠手枪等。

如此一来，我与那傻小子，几乎是形影不离的连体婴儿。

或许有人质疑，你这么小就会下棋了？

这不奇怪，象棋军棋五子棋是我们村大人玩得最多最广的项目，高雅一点说法，就是村文化，我们从小耳濡目染，不识字就会下。

大伯一家人都傻不拉几的，都会下棋，并且大伯下一手好棋。

大人下棋是打仗，小孩子下棋当游戏。

（3）

外婆与傻小子的奶奶，岁数差不多大，经常在一起唠嗑玩儿。

某天，傻小子奶奶突然对外婆说，你把妞妞给我家小辉当媳妇儿吧，你看他们俩，相处得多好！

我家大孙子，只要你家妞妞来，就不肯回家吃饭睡觉，家里大人话他未必听，妞妞说啥他都言听计从。

外婆一边笑着一边头直点: 好啊好啊，妞妞长大了嫁小辉，一辈子可以陪着我了。

就这样，外婆一锤定音把我许配给了傻小子小辉。

这些话，我与小辉都听见了，我一点没往心里去，那时候太小，鬼懂这些，只晓得到处疯玩。

至于小辉内心怎么想，我不知道。

不过奇怪的是，从那以后，每当过年到外婆家，小辉奶奶都会用红纸包给我十元压岁钱，那时候十元压岁钱算比较多的了。

（4）

我有两个舅舅，大舅舅大我十几岁，不爱跟我玩，小舅舅只大我三岁，我跟他经常在外婆面前争宠。

小舅舅是外婆老来子，跟大姨家表姐同岁，惯不得了，导致读书不用心，成绩老挂红灯笼。

我读书一直拔尖，小舅舅只比我高一个年级，他的作业很多我能看懂。

每次他做作业我就八婆一样监视他，一偷懒一错了，赶忙告状外婆，然后外婆就拿棍子追着他屁股削。

被打的小舅舅气得反追我打，我往外婆身后一躲朝他扮鬼脸，他只能干瞪眼。

只要我在外婆家，他就不受宠，毕竟我比他小，还是亲戚身份。

外婆家屋后，是一条很长的流水河，东西走向，水清见底，水面飘满了绿油油的菱角叶。

夏天的中午，我们都会去河里游泳。

那天我，小舅，小傻子三个人又去河里消暑。

或许小舅子对我怀恨在心，也或许太淘气，不晓得他那天到底安的什么心。

玩着玩着，他突然抓住我头发一下子摁水里，一开始我以为闹着玩呢，可是我都受不了手抓脚蹬，他还是不放手。

是傻小子救了我，他小老虎一样扑上来推小舅子，推不动，狠命一口咬在了小舅舅的手臂上，小舅舅吃疼，才松手。

傻小子赶忙把我扶上了岸，帮我控水。

我喝了很多水，当时我都觉得自己要死了。

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游泳过，一进入水里就害怕自己会淹死。

回去后，小舅舅差点被外婆打死，这次，是傻小子告的状，不是我。

那年，我与傻小子，十岁。

（5）

七八十年代，城市里很多知识青年下放到每个村庄务农，

外婆庄子上有一对兄弟，是无锡下放来的，二十多岁，细高挑个儿，很帅，住在两间破土房子里。

他们有一把凤凰琴，一到吃过晚饭，哥俩就会拨弄它，琴声悠扬，煞是好听。

我常常被琴声吸引，依着门框聆听，心里特羡慕: 要是我会弹，多好，要是我有一把琴，多好！

而傻小子，每次都默默陪伴着我。

对于音乐，我有一种天生的悟性，嗓子也天生的好，傻小子最爱听我唱歌。

他是不会唱歌的，我都不晓得他到底会些啥，象棋军棋五子棋还是我教会他的呢。

不过听外婆与大舅母说，傻小子并不傻，成绩好着呢，经常拿奖状回家。

有一次，我们一边玩跳格子，我一边哼着歌儿，傻小子突然说:

等我长大了，挣钱了，我要买一把最好的凤凰琴送给你。

他说得很认真，可我根本不当一回事，跟听玩笑话一样。

那年，我与傻小子，十二岁。

（6）

光阴荏苒，白驹过隙，我们都长大了，十六岁了，当年的傻小子个子突然猛窜到180米，长成了一个皮肤白净的帅小子。

我就纳闷，十四岁那年他还跟我一样高，为啥他又长二十公分我咋没长一公分呢？

十六岁的我，再也不那么无心无肺了，晓得害羞了。

傻小子奶奶小时候一见我就会搂着我喊我乖孙媳妇儿，现在一这么喊我就会跑开。

她的十元压岁钱，如今也变成了五十元，一年没间断过，或许，在她老人家内心里，真的认准我就是她家人了吧。

傻小子妈妈也喜欢我，常常夸我长白净秀气还聪明，让我快点长大好把我娶回家做儿媳妇。

大人的话，半真半假像开玩笑，谁晓得这娃娃亲能不能成呢？

眼见傻小子越长越帅，我的小心脏也逐渐充满了喜悦，心想，嫁给他，也不错，起码，他不会欺负我。

长大后的我，特爱看书，简直就是一个书痴。

从十三岁以后，因为读书繁忙，平时不去外婆家了，只有暑假寒假才会去歇很多天。

我与傻小子，不再形影不离，在一起时候，我有一种压迫感，他太高了。

他家有很多很多书，什么类型的都有，武打的言情的纯文学世界名著八卦杂志，包罗万象。

他家的超大书橱，是我最爱光顾的地方。

我之所以能在外婆家歇很多天，大部分就是冲着他家书橱来的。

傻小子仍然言语不多，我需要看什么书，他爬高俯低地耐心找给我。

（7）

十七岁暑假过后，我上高中了，新学期报到那天，我竟然意外看到了神采奕奕的傻小子。

我惊讶极了，问他，你咋来了？你不上学吗？

我还以为他来找我的呢。

他说，他也是这个学校的高一新生啊。

啊呀，我太惊奇了，这怎么可能呢？他舍近而求远？

我家跟他家学校片区划分截然不同，他不可能录取我们学校，他肯定是开后门进来的。

傻小子爸爸乡政府书记，有点实权。

就这样，我们做了同学，只不过不同班级。

这傻小子，可有趣了，晚自修，他不在本班级用功，每次都跑我班级里来。

那时候的学校，走读生不参加晚自修，所以，教室里有很多空位置，他会选一个离我最近的位置坐下，安静学习。

我与他，都是学习尖子生，在各自班级里大显身手，年级排名，我们稳定前五名。

所不同的是，我文艺方面也出彩，一会唱歌比赛一会作文比赛一会黑板报比赛。

傻小子一直勤勤恳恳专攻学习。

哦，忘记说了，傻小子体育很出挑，这正好是我的短板。

我与他，各方面可真是取长补短啊。

周末，傻小子会约我一起去外婆家，我如果不去，他就馋我，说他又买到一本好书。

只要他这么一说，我就乖乖坐他自行车后去了。

看来，这傻小子，长大了可一点不傻气。

（8）

如果按照这种发展顺序，等我们长大，大概率会践行娃娃亲之约永结百年之好吧。

可是这生活，总是会出其不意给人一记猛击。

我的大舅买了一辆拖拉机在窑厂拉砖头，他发财心重，一天到晚挖空心思赚钱。

有一天夜里，大舅拖着满满一车子砖头回家，进村转弯处，傻小子的小叔叔骑着自行车带着小儿子去他附近的丈母娘家，好巧不巧，就这么撞上了。

拖拉机从父子两人身上压过去，孩子当场死亡，他小叔叔还好，上身避开了，车轮子从双腿碾过，直接双腿压粉碎，一辈子坐轮椅。

这真是塌天横祸啊！

如果是空拖拉机还好，偏偏拉了满满一大车砖头，这得多重的分量！

两家天塌了。

大舅家赔倾家荡产，他小叔后续治疗费用也惊人。

大舅啷当入狱，傻小子一家人天天坐我大舅家要钱，打官司，打人，闹不可开交。

外婆与傻小子奶奶，也参加了团战，各自帮自家儿子说话，申诉，对骂。

昔日友好邻居，如今立变仇人，看着他们天天扯皮拼命，我与傻小子，欲哭无泪。

高一下半年，傻小子转学了，是被他家里人硬性转走的。

傻小子走那天，拉我去了传说中的小树林，第一次，把我紧紧抱在怀里，半天，只说了一句话: 以后，你要好好的。

我知道，我们没希望了，出了这横祸，矛盾永远永远不可能调解了，他家怎么可能接受仇人家的外甥女做家人呢？

（9）

好在我们没有正式开始，说实话，我对傻小子的感情，多数还停留在少年友情，顶多有点少女心动吧，虽然难受，但是，不心痛。

我也不晓得傻小子的心理感受，因为，那次一别，我们，再无相见。

去外婆家，有时候会看到他在门口站着，但是，不敢说话，只能彼此对视一眼。

上了大学，他写过一封信给我问我近况，不晓得他哪里找来的我地址。

我回了一封四平八稳的信，具体说啥内容，我忘了。

在我二十二岁生日前夕，我收到了一件礼物，打开一看，一张凤凰琴。

刹那间，我泪流满面，往日种种，重浮眼前！

这是何等的用情至深啊，才能做到这种地步？

可是我们，正如半生缘里的曼桢与世钧，再也回不去了。

脱离了大人的视线范围，两人大学城市相距也不过一千里，如果相思，完全可以偷偷见面。

可是，见过面以后呢？感情发展难分难舍以后呢？怎么收场？

不得不说，我们是理智的，是胆怯的，也或许爱情不够深厚的，所以，自然而然没有争取。

他结婚了，老婆是他妈妈村子上的一位姑娘。

我也结婚了，远嫁千里他乡。

以后的以后，我们，真的没有了一点交集。

因为，外婆去世后，我再也没有去过外婆家。

我们，就像两颗星星，转啊转啊，最终，消失在浩瀚的天宇里，再也不相逢。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同居长干里，两小无嫌猜。

（ 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