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灯连绵君不见

简介:从天之骄子到落魄潦倒,他洗尽一身脏污泥尘,抛弃所有,自泥潭中重披锦衣华服登上荣华之巅。他以为他终于胜天半子,不再为命运所捉弄。可他终于明白,他们的初识便已耗尽了他与她一生的姻缘,与天命的角逐中他从未赢过,而终于他既输给了宿命,也输给了她。

                                壹

    霍宅。半空中一只携雷霆之势的箭矢穿破虚无的阻碍直直正中前方的靶心,随着几人大声吆喝一声好,人群里无一不称赞夸耀,那被众人团团围住的华服公子面上显露出十分得意的神色,姿态洒脱,肆意地摆弄着手中的弓弦,却仍故作谦虚道哪里哪里。一人见霍家七公子霍求那不可一世的样子,心中忿忿不平,有意挫挫他的锐气,便直言道:“霍兄骑射功夫乃我等望尘莫及,可这拳脚功夫当属齐兄第一。”说着便有意看着那齐公子,企图以恭维之言得到众人的声援,不料人群中一时寂静无声,无人应和。霍求闻言顿时不悦,于人群中锁定那垂眉低目的齐姓男子,不由冷笑道:“我倒是在行家面前班门弄斧了,谁人不知齐兄武艺高强,刀剑弓矢无一不精,满腹锦绣文章,只是如今龙困浅滩,不得已蛰伏于敝宅方寸之地,他日待得科举夺魁鲤跃龙门,面见天颜之时,可莫忘了家父盛情款待的恩情啊,那时小弟也得仰仗兄台的提携了。”齐公子闻言不由得以手拭汗,只是一味垂首讪笑,心中对那始作俑者百般埋怨。谁人不知谁人不晓,荆越府秦台阁霍家的七公子是一位玩乐世无双,腹内草茫茫,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公子哥,依仗着显赫的家世,呼朋唤友,大兴奢宴,出则燕瘦环肥相拥,入则锦车玉马作伴,不爱与文人墨客结交,偏好与市井宵小之徒为伍,精樗蒲,晓声乐。不思进取,行为放荡。人人慑于其父霍老的财势,与他表面交好,内里多不屑一顾。

  霍求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一边呷着上好的春茶,一边以一副莫可有无的闲适翻看着书案前成堆的卷轴,他任意打开一副,只见一垂首欲泣,婉约可人的女子倚树而立,姿态妖娆。霍求随意一瞥,便将手中的画轴弃之一侧。俟立一侧的管家不由得唉声叹气道:“公子,这些皆是荆越府中顶顶温良贤淑,秀丽端庄的女子,经老爷夫人颔首才送到您的案前,望你从中择一最为中意的小姐与之婚配,结秦晋之好。这柳员外之女体态纤柔,楚楚可怜,一手琵琶奏得空谷绝响,还有那杜神医的孙女承其衣钵,济世救人,一副慈悲心肠。未及管家言尽,霍求嗤笑道:“可惜却都才貌不得两全,若我说这荆越府的美人都被倚翠楼的丘妈妈收走了”。听得那顽劣公子的放荡之语,管家不由得摇头叹息。只是仍固执地将一副卷轴恭敬地呈上,言道:“这是温一鸣温老板的掌上明珠,唤做温良恭。此女侍父极孝,恭俭礼让,秀外慧中,况其父曾亲自向老爷说亲,媒人也对温氏女赞不绝口,称其德行过人”。霍求听言不以为然道:“那些说媒的人多喜欢扬长避短,容貌不佳者便极言其德行过人。譬如海参鲍鱼之于清粥小菜,你尝尽了前者,还会将后者放在眼中吗?”。说罢以手挥过,管家手中的丹青卷轴被拂落在地,那滚落在地的画轴慢慢展开,画中的女子神色平静,喜忧不现,只眉间的一粒朱砂痣分外动人心魄。

                                贰

  刚从那梦魇中醒来,一身虚汗浸透了衣襟,尽管窗外夜月高悬,她却半分睡意也无,坐立床头,双手环胸,双眼毫无焦距地凝视着眼前的黑夜,一时似入了魔怔,忽然想到这夜这样黑,这样看不见尽头,那黑夜里似有一股强大的力量要把她拉了过去,不由得瑟瑟发抖,遂无眠到天明。

  次日,她端坐于绣房之内,手中针线穿飞,那绣巾上的比翼双飞蝶已颇具雏形,即将展翅欲飞。房外响起侍女鸳鸳的怒斥声“不过是个混迹妓坊的粉面公子哥,见识了多少天仙似的姐儿,竟拿她们来作践我们姑娘”。闻言她的嘴角不过一撇,似自嘲一般,几乎看不出痕迹,手中的针线稍顿,便立即动作起来。

  直到鸳鸳急急通报,她才抬头,逆着光眨了眨酸涩的眼睛,终于看清眼前这雍容华贵的女人,正是父亲的正室夫人,母亲逝后她就是了。那位夫人是个顶顶厉害的女人,每每与她对峙,她总不敢直视她的眼睛,那双眼睛里从不存留半分仁慈,有的只是冷酷专横和霸道。忽的她似生了一丝好奇,鼓起所有的勇气强迫自己看进她的眼里,于是她看到了,看到了她一直以来的梦魇。那一年,母亲已不大管事了,父亲新纳了一位夫人,新夫人初来乍到,就以令人叹服的才能为自己笼络了一大批忠心的奴仆,她们一切以新夫人马首是瞻,这在母亲时是绝没有的。正适逢父亲京都之行,厄运似乎攫住了母亲,她那时年纪小小,只知道她与母亲所住的东苑被牢牢锁住,奴仆一天少过一天,大夫们来了又去了,直到不再来了,很早以前新夫人就命管事的嬷嬷把她带离东苑,看着母亲躺在床上呻吟痛苦的模样,她的小手扒拉着门扉死死不放,于是只听到那女人冷酷得几近恶毒的声音:“温氏女执意为母侍疾,至诚至孝,我焉有不成全之理。”遂命令婆子们松了手,自此东苑的大门在她的眼前被关上了。人人避之唯恐不及,清冷的宅院里只余她和母亲两人,送饭时分来的丫鬟仆人见了她,亦是慌不择路,匆匆掩面遁走。她守在病榻前,看着母亲一日虚弱过一日,那可怖的红疹几乎遍布她全身。被恐惧驱使着,她一遍又一遍地敲打着门扉,用可怜的几近乞求的声音呼唤着门外的人,然后声嘶力竭地倒在门后,她意识到不会有任何人来了。眼也不眨地看着那温热的身体变得冰冷,毫无意识地只是蜷缩在床榻,任那无尽的黑暗将她侵蚀。她不知道在那暗无天日的地方呆了多久,只知道当她重见天日的时候父亲声音颤抖地扑过来抱住她,一遍遍地重复“囡囡,你受苦了”,自父亲身后感受到那道灼人的目光,她失掉了最后一丝意识。

  “你可知道,秦台阁霍家回掉了你父亲提出的亲事转而和赵家结亲?”从思绪里抽身时她听到了温夫人略带愠怒的话,她敛眉垂首做恭敬状一语不发。看着她那一副谦卑的模样,温夫人怒从心起,言道“你父亲已是大不如前了,茶坊酒楼的生意每况愈下,本指望能攀上霍家的好姻亲,总能周济一番,看来是指望不上了”,轻蔑的目光看到的依旧是毫无动容的身形。“到底和你母亲一样,是个不争气的”,扔下这句愤言遂转身离去。她没能看到绣巾掩盖下的手紧握成拳的模样。

                            叁

  正阳街上,霍求御马疾行,行人纷纷让道,身后尾随着大声疾呼的友人,霍求置之不理。正欲挥鞭加速时,入目突现一顶蓝色的软轿,缓缓前行,霍求情急之下猛勒马缰绳,待到近得轿前,厉声喝道:“何人的轿撵,还不速速让开”。那轿旁的侍女眼见霍求,顿时怒目而视,却也走近轿撵,似与轿中人低声耳语。未及,那侍女不情愿得唤轿夫退行一侧。霍求见状不由得嗤笑“主子倒是个识抬举的”,遂夹紧马腹,催马前行,与那软轿背道相驰。微风荡漾卷起轿撵一侧的卷帘,轿中女子侧脸隐约可见,眉间红痣色如朱砂。友人加速追上前来与霍求并列同行,无意回头看了一眼那满脸愠色的侍女以及那被阻停的轿乘,忽然一脸玩味地与他私语:“霍兄可知那轿中人是谁?她可不就是温一鸣的千金么”,霍求闻言不由得回头看了一眼那渐行渐远的轿撵,然后冷漠地转过了头。

  霍宅鹊行楼。楼前梅花盛放,入眼一片艳色。霍求执杯而立,缓缓将杯中酒倾撒在面前的梅树下,伫立良久。身后的石桌上横陈着一支玉笛,他轻叹道:“姑姑,今日是你的忌辰,可怨我回来晚了,自你离开,我也疏于练习,那曲梅十八落我越发生疏了”。天地之间,花海沉寂,唯见一抹寂寥的背影。

  山雨欲来,风满楼兮。霍之山自运河南下京都为礼安王贺寿,随行礼品贡物,累累无数,两岸观之,无不议论纷纷。怎奈归途中,帆船失事,原是遭贼寇觊觎动了手脚,同行之人悉数殒命。当霍求眼见父亲陈尸正堂,一时竟似在梦中。父亲三七未过,京都一行人来势汹汹,言辞凿凿,陈列霍之山数条重罪,贿赂重臣,强占良田,放贷养息,目无尊法等几罪并罚,念礼安王代为求情,姑从轻处罚,仅抄没田宅,褫夺显贵殊荣,霍氏一族永不得入京都。霍夫人已是心力交瘁,听得此,更是万念俱灰,当下躲了众人于灵堂之上悬了一根白绫舍了性命。一夕风云变幻,霍府倾颓,秦台阁易主。几家欢乐,几家愁离,几多沉浮,几人念及。不过蝼蚁成灰,或叹或惜。

  她静坐帘内,听得外面的声响:“某听闻令爱贤良淑德,至纯至孝,曾有幸见得真容,一见倾心,不才斗胆求娶,望温老板成全。”来人开门见山,堂上正坐着她的父亲。她想父亲多半是两难的,那正厅中站着的男人家财优渥,玉树临风,气度卓越,没有任何挑得出的差错,他,只是缺了一位续弦的妻子。她只听得那人继续说道:“那在下就先回府静候小姐佳音了”。

  “五花马,千金裘,呼尔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来人衣衫褴褛,步履蹒跚,发丝散乱,不可辨认,手中酒壶在握,一路喃喃自语。摇晃着身体往暗夜深巷而去,街上人来人往,清冷的月映衬着荆越府的喧嚣繁华。

                            肆

  半月前,赵府。暴雨初歇,天空阴沉,一时地面泥泞,水洼积聚。府前奴仆林立,众人簇拥着一妆容精致,衣着华贵的女子,如天之骄女,俯瞰着台阶下被人制服的男子,命人仰抬起他的下颌,嗤笑道:“莫不是我看错了,这人怎与霍七公子有些神似”说着停顿了一下,理了一下裙角,像是突然醒悟一般:“不对,我记性着实不好,既没有秦台阁霍家,又哪里有霍七公子”。台下本受制跪伏在地的男子听得这话忽然如同野兽一般挣扎嘶吼起来,那制服他的人擒了他的后颈将他整个头面往泥洼中压去,另两人分别抓着他的双腕钳制在地令他全身不得动弹。赵家小姐迈着轻盈的步子施施然走到他近前,只见那莹白的绣花鞋悠哉落在那被钳制的一只手背上,并略微施力,只听到一声闷哼从泥土中传来。被泥水浸污的身体再没有挣扎的力气,只听到头顶上传来决绝的声音:“世人不都喜欢落井下石,但失了霍府庇佑的霍七又哪里值得我雪中送炭呢?”说罢命人撤了钳制,一行人头也不回地进了府宅。直到赵府的大门被绝情地关上,泥地的头颅也未曾抬起过丝毫,维持着原本的姿势,接受着下一场暴雨的洗礼。所谓尊严,早已化为齑粉;何为廉耻,他再不知为何物。不过剔除所有的一具行尸走肉。

  当她意识到雨势转大的时候,遂收了油纸伞,拎着手中的食盒,躲进了眼前破败的庙中。看着庙宇正中庄严的佛像,她心生敬意。捡了一处稍干净的坐处,遂将手中的食盒呈在了那残旧的佛像前。明日是她出阁的日子,今日是她收拾心事尽弃前尘的日子,父亲不能允她一门两全的婚事,却也愿意留她一处天地养情疗伤。所以她去见了她的母亲。

  从神思中回转过来时,她忽然听到一墙之隔的另侧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没由来的念头驱使着她缓缓靠近,只听得一阵狼吞虎咽的声音,她抬头看了一眼佛像前,那里空空如也。像是生了一股怜惜,她轻开口道:“你莫噎着了,隔层里有梅花酿”。隔墙处忽然寂静无声,霍求似是不知饥饿,吞咽声也止住了。他眼中血丝凸显,镌刻着痛苦的面庞抽搐着,侧身依靠着那堵破败的墙壁,竭尽全力地倾听着那侧传来的天籁之音,这须臾数月,他犹自活在梦中,如同魂灵一般,这一刻,他才觉得无论痛苦还是饥饿都是这般真实。他竟还活着。

  她屈膝抱臂斜靠着墙壁,兜兜转转,依然无法做主命运,明日就要迎来命运赋予她的归宿。

  门外暴雨犹自淅沥,冷漠如初,不解情伤。

                              伍

  京都御香斋。女子传来娇媚的声音:“柳郎,你当真要随乐坊的人去赴薛相的寿宴,他府上规矩甚多,若是出了什么差错可就”,言语中颇不以为然。柳七神色不明,却也宽慰她道:“传闻薛相不惜千金,苦寻失传已久的梅十八落,我若能借势得他赏识,自能时来运转,平步青云也未可知啊”。见她神色松动,他继续劝说:“姑娘助柳某于危难之际,不甚感激,滴水之恩,他日必当涌泉相报”。说罢拱手施礼,座上的女子见状吃吃笑道:“你记着便好”。

  寿宴这日,相府盛况空前。贺寿之人上至王公贵胄下至富商名流,络绎不绝。与众多伶人一起坐在亭中稍憩的柳七在听到通传人报上礼安王来访时,脸色晦暗不明,隐藏在袖中的手不由得握紧。再抬首时,脸上已是一片平静。

  薛相听得礼安王亲临,眉头微皱,却也整理袍裾,于众人面前一片喜色,见到礼安王,迎上前去,与之客套寒暄。之后一一落座,名厨歌姬,佳肴美酒,数不胜数。众人畅饮欢谈时,高台上忽然响起一曲悠扬的笛声,抑扬起伏,时而婉转,时而高亢,如泣如诉,余音缭绕,宛若一位女子的哀思。正堂之上,薛相坐立不安,面上难掩平静,执酒杯的手颤了又颤,直直望向高台处,奈何高台四周轻纱掩映,难辨真容。这时礼安王惊叹道:“此曲想必就是失传已久的梅十八落,果真是绝作啊,何处的乐师,怎不宣上前来”。说着觑向正座,薛相收敛情绪,不屑道:“粗鄙之人,怎能在王爷面前贻笑大方”,说完举杯相邀,两座之人举杯回应。宴会间隙,薛相唤来侍从言道:“那乐师,赏些银两于他,就打发了吧”,近侍领命而去。

  当柳七见到薛相的那刻,他就知道他赌赢了。高座上的人眉头紧锁,神情焦急。见到一身素衣长衫的柳七时,薛相双眼圆瞪,声音颤抖地问他:“你竟奏得出梅十八落,荆越府霍梅音是你什么人?”。垂首侍立的柳七听得此话忽然面露悲戚,语声哽咽道:“姑姑,姑姑她……”。

  她端着汤药的手止不住得颤抖,一手持着汤匙,几乎失去了所有的力气,只会虚弱地对病床上的人重复着“你喝一点吧,再喝一点吧”,床上的人双眼圆睁,瞳孔散大,面色苍白,仅见口唇微动,周身笼罩着死亡的气息。一旁的侍女忍不住上前抢过药碗呜咽道:“少夫人,你就让少爷去吧,他这样也是难受”。她似入了魔怔,只是紧紧瞪着那副病入膏肓的身体,良久。那人用尽最后的力气挣扎着说:“我对不起你,家中诸事,此后要劳烦夫人了”。她什么都听不到了,只感觉到握住的那只手愈渐冰凉,身后传来一声声哀切的哭嚎。

                                陆

  御香斋内,莫临月一身珠钗玉器,华贵非凡,高傲地走过众人的面前。其后一女子愤愤不平道:“果真是瞎猫碰上死耗子,八辈子没见过的菩萨心肠竟用在了柳相公身上,这不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不然哪里有机会在这里作威作福。”

  京都相府,薛求玉冠束发,紫色缎服,腰系金带,面容冷峻,怒视着眼前跪伏在地的两名男子骂道:“没用的东西,一家没了男人的孤儿寡妇,你们竟也对付不了”。其中一男子急急辩解:“那当家的主妇是个厉害的,死活不肯,那块地偏又建了沈家的祠堂,于情于理我们也拆不得啊”。“太子出宫狩猎在即,猎场扩建之事刻不容缓,不管怎样,这地我征定了,她迁也得迁,不迁也得迁”。说罢眉间闪过一抹戾色。

  沈家如意酒楼。薛求静候厅内,轻嗅茶香,不时以茶盖拂过水面的茶沫。心中立时转过千种思量。听到来人通传:“薛大人,我家玉夫人来了”。薛求抬头迎视,那人身着一袭黑裙,肤色白皙,黑白相衬间脸色苍白如雪,眉心红痣如同白雪覆盖下一瓣孤寂的梅花,胭脂色红如血,向他款款而来。薛求顿时仿似漏了心跳,那走近他的是他追寻已久的梦,隔了前世今生的距离,竟有莫名地失而复得的狂喜,好像与她早已熟识多时,今日是阔别的重逢。他想这大抵就是所谓的一见钟情了。那女子近前向他施礼,于是他听到了这世上他最怀念的声音:“妾身不知大人驾临,请恕失迎之罪”,轻柔如飞絮,缓缓落入他干涸的心间。

  相府。薛相志得意满地对下座的薛求言道:“太子不满礼安王多时,得你献策,许以高官厚禄授意李甲揭发他的恩师傅临海科举徇私舞弊,最终惹得圣上大怒,那老匹夫向来以礼安王马首是瞻,如今总算是舍了那人的一只臂膀,太子可是越发器重你了”。薛求冷笑:“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自古不变的真理罢了,李甲其人也不过是个目光短浅的蠹虫,由此礼安王再容不得他,太子也不会真心重用他。”薛相听后更是大加赞赏。薛求谦虚道:“没有相爷,也不会有今日的薛求,相爷的赏识之恩薛求没齿难忘”。薛相直视着他的眼睛,那双眼里盛满了狠辣与果决。他忽而叹道:“我与梅音的孩子若还在,也能与你生得不相上下吧,我知道你一直都想报仇,你放心,且不论我与礼安王的过节,凡是伤害梅音亲人的人我一定不会姑息。”薛求拱手道谢。薛相待得走出厅外,忽而回头问道:“太子狩猎扩建猎场一事,怎的听说你弃了南边的地,往北边迁延了”,薛求神色如常地说:“那南边地势低洼,山体不固,且走禽飞兽罕至,实非狩猎之良地”。薛相闻言颔首离去。

                              柒

  京都中秋夜,长乐街上华灯连绵,夜白如昼。轿夫伺立一旁,薛求斜倚轿栏,百无聊赖地把玩着腰间玉饰垂下的丝绦,目光逡巡着来往的路人,眉色凝重。忽然,人群中走过了他心心念念的人,眼角眉梢骤现的喜色如同春意盎然化去了一冬的寒意。向着来人走去:“果真是沈夫人,竟这般凑巧,当是难能可贵,今夜如此良辰美景,何不同行畅游一番”。见是薛求,她已经十分惊异,未曾想竟在中秋夜受邀同游,她暗自心惊:“他不是不知自己的身份,竟大胆如斯视礼教如无物”,心中思虑万千,最终还是允诺,见到薛求遣退了随从,她立时唤了侍女紧随身旁。薛求见此,心中默然。当下两人并肩同行,街上明灯云集,造型各异,花鸟鱼虫,应有尽有。她有意打破沉寂:“前几日官府征地一事,多亏大人从中斡旋,妾身感激不尽”。见她一脸谨小慎微,言行间处处提防,薛求不免好笑,正好前方人群云集,人声鼎沸,遂顾左右而言他:“前方似是十分热闹,我们去瞧瞧罢”。说完自顾往前,她无奈只得随后。高台上众多花灯高悬,匠心独造,精美非凡,自上而下,递次排列。台上走出一位老者,抚须笑道:“今日中秋佳节,众民同乐,特设擂台,凡能射取台上花灯者,不仅赠之以灯,更因高低难易赠二十金到五十金不等”,身后奴仆抬出弓弦。台下男子皆跃跃欲试。她目光定定,直视着台上最高处的莲灯,那灯造型奇特,灯火影影绰绰,灯轴滚动间似乎能看到一幅幅切换的图景,让她心中称奇。神游之际忽见薛求凑过她脸庞,幽幽问道:“可是喜欢那个,待我取来予你”。她顿时心跳如鼓,慌乱间四下张望却不见侍女的踪影。回过头来时,薛求已在高台之上弓满弦张,她视着那抹颀长伟岸的身影,回想着他自负桀骜的言语,心中那片静寂的湖面涟漪泛泛,一时惊恐交加。待她思量时,人群似乎让开了一条夹道,逆着光,她看到那人手持莲灯自漫漫长夜中向她走来,身披星灯的璀璨,给她漆黑的夜里注入绚如白昼的光。看着她呆滞的模样,薛求笑道:“你喜欢什么说出来便是,纵然千难万难,只要是你所求,我总会想尽办法替你办到”。她久等不至,恐侍女一时情急先返回了沈宅。坐在薛求轿撵中的时候,她愧悔难安,如坐针毡,也不知怎的轿夫行步缓慢,薛求尾随步踱在侧,偶尔掀起轿帘与她低声交谈,听他言谈间甚是欢喜。沈宅渐至,她执意起身离轿,一时站立不稳,薛求飞奔至她身后,双手扶住她腰身情急脱口唤道:“玉儿小心”,她登时脸色大变,迅速退出他的环抱,语声严厉地瞪视着他说:“这里没有玉儿,只有沈夫人”,立时转身离去。薛求未及展开的欢喜彻底僵滞在了脸上。

  如意酒楼。薛求在房中独自浅酌,一侍者敲门进入:“我家玉夫人今日去粮行了,约摸戌时才能回来”。薛求默然,忽而道:“我与你家夫人原是同乡相识渐久,只知道你们唤她玉夫人,却不知她名讳。侍者直言:“那可巧了,大人定识得荆越府亲家老爷平安商行的东家温一鸣,夫人正是他的千金唤做温良恭。”待得侍者察觉,薛求脸色骤变,一语不发,侍者见状速退出房内,未及走远,忽听得内间响起一阵剧烈的碰撞声,瓷器撞落地面,清晰可闻。

                            捌

  良恭手中握着一枚玉佩,听得来人禀报:“薛大人知这玉佩乃是姑娘心爱之物,特命人沿湖打捞,终于不负苦心,为姑娘寻来了”。她反复摩挲着玉面上的纹理,一时心中苦涩,玉面上除纹理处,一概光洁平滑,那曾不显眼的划痕如今遍寻无迹。

  如意楼。薛求月夜独酌,背影落寞。温良恭默默上前为他斟满杯中酒,叹道:“公子心中总有诸多不平之事,殊不知天地蜉蝣,沧海一粟,唯有超脱才能解脱,何苦局限于方寸格局之中徒自煎熬”。薛求苦笑:“父亲为我取名求,本是求仁得仁之意,殊不知我半生所求无一实现,我引为知己的姑姑阖然长逝,我风光无限的人生坠入泥潭,我倾心挚爱的女子嫁作他人,我不得不抛宗弃祖,认贼作父,试问我如何能超脱,我如何能意平”,想到此,他忽然发狠似地朝天怒吼:“天地不仁,世间无情,我最该恨的是这袖手旁观的苍天,是无情愚弄我的命运,是落井下石的世人,当然还有礼安王,我如今的一切都是拜他所赐。”良恭心中难安,仍劝到:“你父亲之事如何就能归咎到安王身上,安王素来仁义,颇得民心,而今太子失徳,屡次惹怒圣颜,市井传闻安王韬光养晦,更是暗中招兵买马欲取太子而代之,公子却依旧逆势而为,不可不谓螳臂当车啊”。薛求反驳:“我父亲就是因为拒绝了安王的要求才遭他记恨,最终惹来杀身之祸,用霍氏一门的倾覆做他们权力倾轧下的殉葬品,纵然如今他得尽人心,我偏要逆天而行,决不叫他登基之路走得那般顺畅”。“大人行事极端,一味怨天尤人,听不得旁人半句忠告,命运使然,逆命而行的人怎会有好下场”。薛求迎着远处投过的光影静静看着眼前人良久,无力地嗟叹:“你总说我偏激固执,苦守方寸之地,无视这偌大的世间,自禁于狭隘阴暗的孤牢,你何尝不是画地为牢,拒人千里,在不见天日的世界里黯然神伤,你看,我们都是一样的”。良恭不敢直视他炽热的眼神,垂首不语。

                            尾声

  良恭于镜前梳妆绾发,一时心思恍惚,待接过旁侧人递过的珠钗时,才惊奇地发现那人是薛求。未等她有所反应,薛求半低身体,自她背后双手环抱住她腰身,将下颌搁在她肩侧,略使力制住她将起身的动作,两人一时静默无语,薛求闭眼轻嗅鼻间发香,幽幽叹道:“你怕是很早就认出我了吧”。良恭不曾犹疑:“第一次见你时便认出了”。薛求苦笑不已,缓缓放开怀中身体:“这几日我不会扰你了,太子与安王的生死之战迫在眉睫,谁人成王,谁人为寇就要见分晓了,你照顾好自己,有什么事情便去相府寻薛青,见他如我”,他踌躇片刻,那人依旧不动声色,心中残余的火苗立时被浇灭,遂不再犹豫决绝离去。

良久,当猛然见到镜中眉间那抹如血的殷红,她心中惶恐难安,立时追了出去,门外长廊不见那人踪迹,她倚卧门扉,双眼失神,她忆起想要和那人说的话,她什么都不怕了,封建礼常,流言蜚语,只要他抛下一切,天涯海角她都随他。

  清晨门前乱鸦哀鸣,她听得外面议论:“薛相通敌卖国,犯上作乱,薛氏一族无论旁支干系皆伏罪待诛,主谋等人昨夜不堪极刑,皆已自罪于天牢”。窗外亮如白昼,她却觉得眼前的天黑如永夜,她的世界再也不会有丝毫的光亮了。

  先生看着襁褓中的女婴,摇头惋惜道:“眉间红痣,色如朱砂,朱砂朱砂,谐音孤煞,此女命格不好,凶杀恶事皆牵累最亲近之人,呜呼哀哉”,遂转身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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