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燕姐的时候,她是解放街上的一名资深菜贩,人嘴甜菜水灵,因此招揽了很多固定的客人。那时,我刚搬进新租的房子,时常错开人潮高峰期去燕姐的摊上挑选青菜,交谈中只觉得她性格温柔说话爽利,虽然对她每日不同着装这件事心存小小的好奇,却没有更深一层的接触。
搬家两月有余,我去中学的语文老师家拜访时,恰好遇到了正在跟老师告别的燕姐。
她笑着跟我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去。
我陪老师坐在阳台上喝着茶赏花,闲聊中,老师告诉我燕姐住在碧云小区的时候,我是有些吃惊的,毕竟那里是房价最高的市北区,房租高出其他小区很多,大部分人是舍不得多花这份钱的。
“正常情况下难道不是应该租间平房以方便堆放货物吗?她居然住在高档小区,还是23层,真是骨骼清奇,想法也非同一般。”我笑着调侃。
“哈哈,收起你鬼灵精的想法,人家四年前就买了那套房,当时还是全职阔太没卖菜呢。”老师小啜了口茶,跟我做解释。
“啊,这是在上演现实版的家庭伦理剧吗?怎么上一秒还是阔太太,下一秒就成卖菜的!难道,她是被离婚又被净身出户了?”
“鬼丫头,整天脑袋里都想什么。哪有这么多奇怪的事,这几年国内市场经济萎靡,林燕家的洗煤厂开始入不敷出,撑了两年厂子倒闭还负了债,她老公去外地打拼还外债,她在家照顾孩子顺便贩菜赚些生活费。”
从老师家出来已是暮色垂垂,我沿街走在回家的路上,刚好看到燕姐在摊前忙碌,一个人吃力地将蔬菜往山轮车上搬。我赶紧上前去帮忙,燕姐立刻开口阻止:“别动别动,弄脏了你的衣服,我一个人可以的。”
“没事,反正衣服也该洗了。”
收完摊,我跟燕姐在小区门口分开,她手推着车踽踽独行,消瘦的背影在路灯下被拉长数倍,我们在装货的时候,燕姐的枚红色外套左侧蹭脏了一块,这件外套质地和剪裁都比我的衣服好太多,但是她却毫不在意。
很多人在低潮时,总是习惯怀念过去,有时甚至愿意活在过去以抵抗现实,看别人的生活都是风光无限,自己的生活却是满身勒痕。其实,你越想留住的东西就越该平淡以待,看得太重爱得太过会影响你的思维做出错误的判断和选择,只有保持坦然,它被留住的几率反而更高些。
天气渐暖,我和燕姐也渐渐熟悉。
三月的某天,我去买菜,燕姐跟我开玩笑说,如果你不想饿着自己今天就多买点菜,明后两天我都不在。
我调侃她:“哎呀,拼命三娘居然休假,小心回来客人都跑光了。”
燕姐哈哈一笑:“自古物竞天择,活着就得接受挑战,我歇业两天就无人光顾,那只能说明我进步的空间还很多。”
回家之前,我悄声问燕姐到底去干嘛。
“没事,孩子学费不够,我回老家借点钱。”她说的轻描淡写。
“还差多少,多了没有,五百一千的我还能掏的出来。”不假思索的话脱口而出,我被自己的热心吓了一跳。
燕姐微怔,显然也没想到我会这么说,她先跟我道了谢,然后笑着婉拒了。
三天后,燕姐才在街头出摊。
她的脸看起来有些浮肿而苍白,眼睛里都是血丝,拿菜的时候双手有些微微的颤抖。
我有些担心,问她是不是遇到了难事?
她笑笑说,没事,种了几天土豆,没休息好而已。
下午我早早的出来帮燕姐收摊,她没有像上次那样客套,我们默默地将蔬菜收拾好。回家的路上,我终于忍不住问燕姐:“不是说去借钱吗?怎么把自己整得这么累?”
“自从厂子倒了,平时往来的朋友都断了联系,谁敢借钱给我们。我手里的钱不多,交了孩子的学费就没法进货了,刚好见蔬菜批发市场有人招工人种土豆,一天一百四,反正这几天生意也不算好,我就跟着去种土豆了,工钱加我平时攒的钱,交完学费,刚好又够进货了。”
“不是跟你说了,我先借给你,又不着急让你还。再说,你累垮了,谁替你照顾孩子。”我埋怨她。
燕姐回头冲我笑:“没事,我心里有数。我知道你为好,可是这样的援助会让我觉得自己仿佛站在自动扶梯上,站在那里不动固然能轻松一阵子,却不会轻松一辈子。人啊,有时候接受别人的帮助也要学会拎轻重,你送两个茄子我确定能回一颗白菜,你帮着轻松我收着也自在。至于那些让彼此感到沉重的帮忙和馈赠,还是不要的好,日子难过一点自己辛苦些没关系,至少这让我有自信,生活过得再差也差不过现在。”
烟花三月在我们很多人的世界里是说不完的浪漫与诗意,而在燕姐的世界里却意味着加倍的汗水和努力。
人在顺遂的时候有多纵容自己,逆境里越要苛待自己,不随意接受别人的陪伴,越容易激发体内本能的坚持和最契合自己的速度,以坦然心态去面对生活的戏剧性,很多负面问题都会悄然转身,露出温柔的笑容。
我这个人平时特别喜欢给生活做断离舍,整理衣橱时居然翻出了几件未拆标的衣服,想想燕姐的女儿欣然跟我身高相仿,于是就问她要不要这些衣服。燕姐高兴地表示,如果我真的不需要,尽管拿来,多多益善。
隔了两天,我拎着打包的衣服给燕姐送去,走到街边才发现她还没出摊。电话拨过去,我跟燕姐说如果不介意,我把东西送你家吧。
燕姐家看上去很宽敞,从装修细节上可以窥到当初经济的富足,只是燕姐看着有些萎靡,似乎刚哭过。我本能的想要缓解气氛,在看到客厅墙上挂着的巨大合影时,指着照片里的年轻人问她这个帅哥是谁。
没想到,燕姐的眼圈迅速红了,她叹了一口气轻声告诉我,那是她儿子。
她的眼眸凝神在年轻人身上,跟我絮叨有关于他的一切。原来,燕姐的儿子出生时,正是洗煤厂生意最好的时期,孩子从小学到高中,吃穿用度都是高消费,也常常豪迈地请朋友吃饭为同学买单。其实,那时何止是孩子,阔太燕姐的生活也是奢侈的,衣服必须是专柜的,肌肤护理是美容师上门服务的,他们都在尽情享受生活,只是谁都没有想过工厂会破产。
后来,工厂倒闭,借钱的人上门讨债不成,便搬走了他们家所有可以折现的物件,燕姐上高中的儿子受不了这种巨大的落差,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不肯再读书。燕姐苦口婆心地劝,儿子丝毫不理会,反而赌气去了苏州打工,一去就是三年,而且再没回过家,只是偶尔才会给燕姐打电话报平安,顺便讨要些零花钱。
燕姐说,当初那段日子特别难熬,老公在落魄后,身边的莺莺燕燕迅速散去,人是回了家,却每天喝得烂醉,儿子才读到高二却弃学跑出去打工了,女儿马上就要读初中,讨债的人天天上门催,她身上连买菜的钱都没有,若不是年迈的父母接济,家里可能直接断炊了。她很想一死了之,只有这样她才感到解脱。只是看到女儿清澈的眼睛和年迈父母眼底的关心,她只能放弃这个自私的念头,因为她是个母亲,也是女儿,最后才是自己。
燕姐拽起了喝醉的老公,用凉水泼醒他,夫妻俩认真长谈了一番。燕姐鼓励老公发挥专长去做销售,她自己则从父母那里借来五百块本钱,每天凌晨三点起床去蔬菜批发市场贩菜来卖。
开始很辛苦,每天在浓墨色的深夜出发,骑车上路的燕姐常常吓得全身发颤,每次受到惊吓时,她就告诉自己再多撑一天,日复一日,一周,一月,一年后,燕姐老公的收入逐渐稳定,能保证每月缴上房贷,燕姐的生意也好了很多,儿子打电话要钱的时候,她二话不说扣掉本钱全部寄去。
一转眼,拒绝在人生退场的他们,就这么撑过了三年。
这次儿子打电话要钱,燕姐拒绝了,她告诉儿子:让你从小生活富足又让你失去它,是我们做父母的错,所以我给了你三年让你去缓冲,现在你该为自己的生活负责了。
从燕姐家出来,樱花开的正美,我走在樱花瓣覆盖的柏油路上,心里仍然不能平静。我想起昨天的自己,曾因为别人一句质疑红过眼眶,燕姐过着这样糟糕的日子却咬紧牙关不曾抱怨一声。
离开前,我安慰燕姐:“人生还很长,不会让人每天都像面对末日那样绝望,一切都会好的。”
燕姐笑容恬淡答得从容:“没关系,活着这件事本身就是理由。”
一个女人,享受过好的物质生活,经历过生死和委屈,反而变得愈发宽容勇敢,不管活到什么岁数,体验着怎样的无奈,竭力而为坦然接受的那点质感,就是我们贪恋人生的全部理由。
恩,活着,本身就是理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