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豆思南国
疯帽子,一个爱疯了的爱讲故事的帽子。
引
鸡啼破晓,府里破出一声婴啼。
“红豆。”
只这一句,三姨太的手永远地垂了下去,留下这一娇弱的婴儿,不知为谁啼哭不止。
01
“老爷,三姨太走了。”
屏内,绛衫叠扇,只从喉咙哼出一声,算是回答,转足又问:“孩子呢?”
黄娘又一躬身:“回老爷,女孩,乳名红豆,姨太太给的。”
不闻声响,算是默许,黄娘伏身退去。
从此以后,龚府上下,未闻声息,一女婴悄然间出落得亭亭玉立,只知道她乳名红豆,是有份无名的小姐。
红豆没有下人,又不是下人,就是如此一个尴尬清冷的身份,她倒活得自在快乐。那双弯弯秀眉下的笑眼,黄娘说像极了三姨太,身边的小丫头兰鸳却总说,和老爷有三分相似,与姨太太自然更像些,只是还有几分不知从何而来的秀气。
红豆不在意,十年有七,她在这家宅院里听惯了风言风语,不知三姨太是谁,亦不愿思量那威风凛凛的老爷是谁,知或不知,有何分别呢?
只是唯一要欢喜的,便是那威风凛凛的老爷给自己找了一个教书的先生。
黄娘是受过教育的,黄娘总说,黄娘的父亲也是个先生,只是世道多舛,难免家道中落,沦落至此。黄娘也说,女子最幸福的,不过嫁个钟爱之人,情投意合,相濡以沫。
02
红豆幼时,就随着黄娘忙前跑后,黄娘笑她是个跟屁虫,她却当黄娘是夸她一样,开心得不得了。
每年秋时,黄娘先是背着她翻晾红豆,再些年后,红豆已能满院子跑时,便跟黄娘一起了。每当翻晾时,黄娘总会念上两句: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可她从未再多念过两句,只是至此,便戛然而止,又循环往复,日子久了,小红豆便也记住了这两句,像口头禅一样熟悉。
黄娘说,三姨太生前,也是这个季节常常念着这两句的。
为此,大概也为这两句美文,红豆对诗词歌赋有着难分难舍的情谊。
每每先生来授课时,便是她最兴奋的时候了。后来,先生有一阵子不来了,红豆日日温书,却觉得索然无味,没有先生的指点,只有模糊理解,难有大悟,好像喘气堵在了胸口似的。
许是七日后,先生终于来了。
只是这次授课,先生不谈诗词歌赋,倒突然说起了共产主义,无产阶级,什么阶级斗争这些事来,红豆听不明白,但却觉得先生说的一定是一些新的什么事物,是她不懂的。
再后来,先生时常留下几封信来,信中依然是那些她听不懂的话。时间久了,信看得多了,她终于明白,先进的时代就要来了,眼下的封建产物,都该唾弃了才是,这宅院,这等级,这些被旧时代支配着的,尽是些行尸走肉了!
再后来,红豆剪了辫子。黄娘见了,只是抚摸着她的短发的发梢,沉沉地叹气:“只别让老爷瞧见了就是,这时代乱了,比往年更乱了,我们这些老骨头,许是不中用了。”
红豆紧紧握住黄娘的手,眼泪烫着眼眶酸痛。
先生再来的时候,拿了一页皱皱巴巴的纸来,字里行间,尽是些让人热血沸腾的话,红豆看完,只觉得血脉朝着胸口涌流,却不知如何是好。
先生微笑着,却用坚定的眼光看着她,紧紧地攥住了她的手:“红豆,时机已到,想成为这报里提及的同志吗?”
红豆慌乱的心,顷刻间就平静了。
「想,你便是要我当牛做马,只要陪在你的身边,我红豆,也是愿意了。」
那一刻,红豆在想,黄娘常说的钟爱与情投意合,便是这般了吧。
03
这些天,先生却不常来,但红豆常能从黄娘那里收到从先生那带来的小玩意儿,或是手帕,或是什么小巧精致的可人儿物,但是更多的,是一张皱皱巴巴却总是能让人热血沸腾的报纸。
这日子过的愈发有趣了,红豆每日醒来,除了温古文,便是拿起那些残缺的报纸看上几个钟头,摩挲着这些被好多人传阅过的,却总能让人激动不已的文字。
一夜,红豆在梦里回到了小时候。
还是那个庭院,还是那一地的红豆,她看到自己在那里一颗一颗地捡着红豆,又放在手心来回把玩,她也听到自己说:“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只是口齿还不算伶俐,听辨起来模糊了些。忽然,她的梦里闪过一张男孩的脸,竟有几分亲切,却一闪而过,已是梦醒时分。
天明时,黄娘急急地来叫她,说是老爷要她到书房去。红豆不解,十许年,只是常见到他的背影,怎么今日又特地叫她?
书房的门微敞,红豆轻扶,里面的人道:“进来。”她便推门进去,曲腿行礼,又觉得背叛了先生和先生口中的马先生似的,硬是没叫声爹来。
那人竟头也未转,衣饰却还是绛衫叠扇。
“城西的戴家,大儿子,要你。准备准备,择日成婚。”
这短短几句,好似惊天霹雳,她再也板不住小姐模样,推门而去,只觉得痛不欲生。
「那时,你要我活我便活了,这些年却从未正眼瞧我,你未认我,我也未曾想认你。今日你要我嫁,我岂能如此了之?况且,我早就与先生…私定终身。」
04
黄道吉日,鞭炮齐鸣,这大概是这城里,最风光的迎亲了。
红豆早已红妆,出门上轿。只是,方才马上的一双青目,似曾相识。
这一路热闹非凡,红豆却觉得冷清得很,但心里却焦急,她的钟爱,答应过她,半路一定会拦马抢婚,宁与她远走高飞,也绝不能屈服于这荒唐的包办婚姻。
眼看着,转了越来越多的路口,走了越来越远的路程,可先生,还未现身。红豆想,先生是将做大事之人,岂能负她?可这心,却难以掩饰地愈发慌乱了。
可是,先生并没有出现,震耳欲聋的是轿外的锣鼓。
前面,便是戴家了,她不愿再等。
掏出临走时从黄娘那索来的剪刀,她下定决心,一刹那,便与尘世隔绝。闭眼的那一刻,她想起黄娘的泪流满面,却想不起先生的脸。
一声马嘶,那马上的人慌忙回头,再看,已是血流成泊。他的新娘,尸骨未寒。
红豆再睁眼,眼前是一片苍白,这怕是灵堂。没想到,小小剪刀竟也如此夺命。灵堂外,是那马上的人。他却依然盛装,与人争辩不止。她听到他说:“虽未过门,已是我妻,定要入戴家族谱,好生安葬。”可和他对话的女人,不肯退让一步,坚决不允。
她听到那两人争论不休,她要嫁的人竟早就通红了眼眶。禁不住,满心愧疚,一时冲动,竟负了一人。
她想,至于先生,她不愿追究了,只当他不得已,才食了言。
她已疲惫,轻铃三声,那引路的小鬼已经来了。
最后一句,她听到他说:“爹活着,一定会允。”
05
再一年,红豆忌日。
青草茫茫,走过了这半野的荒凉。
自去年今日,红豆殉情在他的花轿上,南国的手里总是把玩着三两颗红豆。娘让他再娶,龚叔叔也这样劝他,可他不肯。
红豆为谁殉情,他不知,也无处可知,但他想,那个人一定是个比他担当、亦是优于他的人,所以他竟生出几分悔意,怪自己莽撞冲动,拆了鸳鸯,又害了爱人。假若他早知红豆心有所属,定不会强求。
南国在红豆坟前撒了一把红豆,温柔抚摸,潸然泪下。
「红豆,思,南国。很早我就见你,你在门前数红豆。你说红豆红豆,红豆生南国,春来发几枝。我却耳痴,听得红豆思南国。自那时起,红豆思南国,夜夜入梦。」
再后十年不止,年年今日,年年此时,这红豆思南国的故事,由南国讲给红豆听。
后记
三十年前,亦是一个艳阳,亦是一个微风徐徐,三姨太嫁入府里,八抬大轿,轿外锣鼓喧嚣,轿内却啼哭嘤嘤。青年拦马,今生不能娶你为妻,不求来世,只愿姻缘传给儿女,再不分离,红豆南国。
也许正因如此,一人名红豆,一人名南国。
至于红豆眉眼间那从何而来的秀气,三姨太未提,老爷并不在意,兰鸳就更不知情了,黄娘呢,又不曾这样讲过。
人说,要是日日夜夜思念着谁,腹中的胎儿难免也会随了那个人的几分气息吧。难免人人畏惧了那两句,愿君多采撷,此物最相思。
入骨相思知不知?
是相思入骨,才竟会偏得了那几分的气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