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陌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记箇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各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北宋·周邦彦《瑞龙吟》

章台路在古诗词中一般都指妓女所在地，也就是俗称的花街柳巷。因为昔日秦昭王在咸阳建立章台，四周繁华，青楼林立，有很多倚楼卖笑的妓女。周邦彦这首词的主题是旧地重游，怀念故人，而且他所怀念的故人是个青楼女子。

因词中提到章台，我不禁想起了曾在《绿窗女史》中读到过的《章台柳传》：

唐朝才子韩翃生活比较窘迫，他有一位李姓朋友家中富有，是个讲义气的人，而且很惜才。李生同情韩翃的处境，让他住在自己家的别院，而这座别院中住了李生的一名爱妾柳氏。时间长了，柳氏觉得韩翃是个有才华的人，居然对他动了心。李生知道后，不但没有生气，反而成人之美，将柳氏赠给韩翃。事实证明李生和柳氏都是有眼光的人，韩翃在次年的科考高中第一。为了前程，韩翃不得不和柳氏暂时分别。谁知安史之乱发生，柳氏为了避乱，扮丑躲进了法灵寺。唐肃宗平定叛乱后，韩翃回来寻找柳氏，他写了一首诗：“章台柳，章台柳！昔日青青今在否？纵使长条似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柳氏得知后，泣泪交加，马上回应了他。这时候有个将军听说了柳氏的美貌，强行将她抢走，韩翃心急如焚却没有办法，只能眼睁睁看着爱妻落入他人之手。有一位叫许俊的武官听说了这件事，就主动出头替韩翃打抱不平，他让韩翃写了张纸条，然后拿着这张纸条想办法进了将军府，以此为信物把柳氏接了出来。后来这件事被皇帝知道，皇帝没有怪罪，而是将柳氏判还给了韩翃，还奖励了许俊二百万钱。故事的结局很美满，皆大欢喜。

周邦彦回京之时，正是初春时节，梅花刚刚凋落，桃花正欲开放，他走在幽静的小路上，向目的地前行。距上次与她别离，已经十年过去了，他不知女子这十年间生活得好不好，自己这一次去找她，能不能如愿见到她。十年是十分漫长的一段时间，物是人非，或许她早已不在那里了吧。因而看到往日筑巢的燕子返回旧居，周邦彦心中产生了这样的疑问，此时的她身在何处？过得好不好？还记得当年第一次相见，她偷偷打开门看他，脸上浅浅涂上了额黄，扬起袖子掩嘴，轻笑盈盈。

“浅约宫黄”指的就是额黄，即将黄色的脂粉涂在额头上，是古代女子常做的一种装扮，如《木兰辞》，“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

在周邦彦的记忆中，女子是十分美好的，初次相见，她灵动可爱的形象一直留在他的脑海中，十年来，他从未忘记她的音容笑貌。此次旧地重游，词人内心也是十分矛盾的，他期盼见到她，又怕去了之后她已经不在了，希望越大，失望越大，若真寻不到她，他必定会失落好一阵子吧。

这种心情，令他想起了曾经刘禹锡两次游玄都观，两次前往却是两种不同的心情，他也是如此啊。当年来到章台，他又岂会有如今的矛盾心理？时间可以改变一切，物是人非不过是一眨眼的事，沧海桑田也未必像传说中的那么长久。十年间，很多事情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当他来到昔日遇到她的地方，这里还是像以前一样，有很多貌美擅歌的女子，她们声音甜美，舞技超群，唯独不见他要寻找的那一个人。没有她，其他女子再美又有什么用呢，她们根本取代不了她在他心中的地位。其实早在出发之前，他就已经预料到会是这种结果，十年了，青春不再的她或许已经嫁作他人妇，又或者离开了此地，另谋出路。妓女们靠卖笑为生，她们以色事人，无论之前多么出名，也有有色衰而爱弛的一天。就像《琵琶行》中的琵琶女，“门前冷落车马稀，老大嫁作商人妇”。

周邦彦在这首词中用典很多，如“定巢燕子”化用的是杜甫的诗，“前度刘郎”说的是刘禹锡二游玄都观之事，“露饮”来自梁简文帝诗中的“风禅露饮”，“事与孤鸿去”则化用杜牧的“恨如春草多，事与孤鸿去”，等等。用了这么多典故，都是出自不同朝代的不同诗人，可见周邦彦是个博览群书之人。

后人对周邦彦这首词的评价很高，词中所写的内容非常丰富，从景到人，从以前到现在，从回忆到现实，自始至终都蒙着一层淡淡的哀伤。周邦彦故地重游，除了想碰运气看能不能遇上旧时的恋人，更多的是怀着一种怀念过去，怀念故人的心情，让记忆重新回到十年前的某一天。他在仕途上一直不顺利，心中总是有一腔挥之不去的愁绪，他需要找到一种方式去排解。若是能遇见故人，那是再好不过了，就算寻不到，故地重游也可以慰寂寥。只可惜周邦彦天生就多愁善感，到哪都忘不了愁。

十年后，是谁陪在她身边，陪她饮酒漫步呢？他不知道，也无从得知。想到此，他心中生出了无限惆怅，就像被风吹落的柳絮一样，四处纷飞。断肠人，断肠路，既然他注定为她相思为她愁，那么，只希望她能过得比他好。如此，足矣！

本文选自《一本书读完最美古诗词：全集 》作者：云葭，青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