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是爷爷的第8个本命年,他96岁了。
每年都在酒店聚餐。爷爷一大早就显得特别兴奋,穿上了爸爸为他买的红色卫衣,衣服上面印着一只金光闪闪的公鸡。五年前,爷爷搬重物时不慎扭了腰,骨折了,开了几次刀,加上老年病反反复复,从此再也离不开医院。奶奶为了照顾他,也住进了医院。为了爷爷的身体,只有过年才会走出医院。今年,主治医生本不愿意让他外出,生怕感染风寒。当奶奶转达医生的意见时,爷爷显得有些焦急,强调着一定要出去吃大餐。
最后医生同意他出门。戴上帽子手套,裹得密不透风之后,爷爷做上轮椅,被叔叔推到附近的酒店就餐。爷爷一直好吃,他曾说以后不在了,墓碑上供奉一个用花生和玉米做的花圈就行。小时候在家附近的小卖部碰到爷爷,他总是吮着一根和路雪的棒冰,有时候是巧克力味的,有时候是水果味的。而现在医院的伙食有限,加上有糖尿病倾向,很多零食都成了禁忌,有一年中秋,医院分了月饼给病人,他拿起就吃得连碎渣也不剩,生怕别人不许他吃。
上了菜,爷爷照例盯着自己爱吃的目不转睛,奶奶则盯着爷爷的嘴巴和面前的碟子目不转睛,生怕爷爷没吃饱,盘子里空了立马给补上。奶奶宠爱爷爷,每天给他榨橙汁喝,留下的果渣舍不得扔,自己偷偷吃掉。有什么好吃的总是让爷爷先吃,爷爷吃不下了才轮到自己。
我偶尔怀疑奶奶对嫁给爷爷的决定是否满意。奶奶生在重男轻女的家庭,周遭腐朽的思想和外敌入侵,让她怀着对新社会的憧憬参加了革命。战争结束后在大城市学习,工作。当周围的女孩们纷纷嫁做人妇,她清楚自己没有文化,坚持读书考学。而爷爷非常大男子主义,不会照顾人,也不会考虑他人的想法。在我记忆中,爷爷基本不理会家里的大小事务,每天埋首于书斋,吃饭的时候要奶奶千呼万唤,和奶奶之间的交流也很少,更愿意自己去爬爬山,逛逛花鸟市场。
爷爷虽然是个好人,但不是个合格的丈夫。虽然作为我的爷爷无可挑剔,但是并不代表他也会疼爱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女人。爷爷曾在市集上给我买过一双家用棉鞋,大小合适,样式也是我喜欢的,现在还在穿。但他一辈子都没有给奶奶买过什么,物资贫乏的年代,奶奶曾嘱托爷爷出差的时候带发夹回家,他果然忘得一干二净。也许是财政大权都在奶奶手上,需要什么自己买就行,无需再费神了吧。
“不过呢,我三十几岁检查出癌症,差点没命。那时候我劝你爷爷再娶一个,人选都帮他物色好了,你爷爷骂我神经病呢。不过之后治好了。”奶奶乐呵呵的,感恩爷爷一直在身边。
除了感恩,奶奶对文化人,尤其是长得帅的文化人还有一股盲目的崇拜。爷爷参军前读过书,是军队里的知识分子,字也写得好,一笔一划工工整整,就像他这个人一样,从不走歪门邪道,堂堂正正做人。
也许是从小养成的习惯,爷爷喜欢看书,常常去图书馆。上小学时我沉迷金庸的武侠,他便给我借来。金庸的作品一般都翻得有些残破了,爷爷爱干净,他每次把书带回家里后,都用纸沾取酒精仔细擦拭,然后放在微波炉里转两圈消毒。现在想来,这个场景真是有趣。现在每次探望他,见到我总是那句,你等下去图书馆吗?我也不多解释,是呀是呀地回答他。因为老人只会听见那些自己想听的和感兴趣的东西,其他的不予理睬。
餐桌上,奶奶光顾着给爷爷夹菜,爸爸阻拦道:“别顾着管爸爸,自己也要吃啊,他现在可以自己吃饭,就要多锻炼啊!”待到徐徐老去,爷爷最终走不动了,才慢慢地回到奶奶身边,和奶奶变得像一对夫妻,他开始依赖奶奶,关注奶奶。奶奶出去一趟,都要和他解释清楚去哪里,去多久。有时候爷爷耍起小脾气,摆着手不愿吃饭,奶奶必须抱抱他,老宝儿,老宝儿地叫着,他才会咽下一口。
席间,爷爷有一瞬间耳聪目明起来,大家问什么他都能思路清晰地回答。还聊起自己从前养了斗鸡,村里有个斗鸡台可以比赛。叔叔问他:“爸爸,你的公鸡是不是一直赢啊?”他却愣了愣回答:“大公鸡早上都要打鸣那。”不知道是没听清楚,还是好胜心作祟,因为自己的公鸡没有经常打胜仗。
饭后合影时间,每个人都走过去和二老合影。最后爷爷奶奶要单独来一张,奶奶一手环绕着爷爷的肩膀,一手搂着他半边脑袋,爷爷则很乖巧地歪着头靠在奶奶身上,像奶奶的孩子。
来,尝试一个新动作,阿姨笑着拉起爷爷的手,让它贴着奶奶的脸颊。奶奶立马抬起脸来,有些不好意思。爷爷却一直笑着,很享受,胸前的大公鸡昂着头,好像要打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