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前面的话】
2016年的我,过得特别精彩。
虽然,在那些沟沟坎坎,异常辛苦的当下,也有过灰心丧气的时候,但站在2016年的尾巴上回头看,每一次,总能穿透黑暗,再次看到那一丈微弱的光芒。
2016年的圣诞节,我失去了外婆。这个把倔强脾气遗传给我,却没有把那只好看的高鼻梁传给我的老太太,我亲手为她办理死亡证明,盖上玫红色的背面,送她离去。
她还在的时候,我去医院陪夜或者看她,她会跟我讲很多故事:讲她和我外公的故事,讲她自己耕种庄家养活孩子的故事,讲我妈得水痘的故事,讲她脚上那两个被蜈蚣咬过的疤痕的故事……
我听得入迷,时常忍不住哈哈大笑。她却是轻描淡写,好像是在讲别人的故事。
这些故事,我偷偷用手机录了下来。我知道,在往后的岁月里,一定还有灰心丧气的时候,这些录音,也许就是带着我找到那抹光的方向。
看到《南方周末》2017的新年贺词,其中一句:
我们或许经历挫败,但梦想总会如旭日之升;我们也许曾经心痛,但希望总会如皓月之恒。
生活有情有义,故事荡气回肠。想把这些故事都讲给你听,山河、故人、岁月、你我……愿这里的故事,总有一个能在寒夜里温暖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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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的第一个故事。
1
我童年的“女神”是那个抡起一膀子摔死一条蛇的人
童年里,我对外婆最初的记忆停留在她举着一把刀不停穿梭在狭长的平房巷子里,焦急地一边叫唤那个被反锁在客堂间里的我,一边用菜刀想方设法从门缝里一点一点挪开那道木头门闩。
我并没有因为被反锁在房子里而恐惧,反而因为外婆举着菜刀慌慌张张地样子而好笑。我说:“外婆,你要杀鸡啊?”外婆用苏北家乡话骂我给她添乱,我依样照葫芦地学她的口气,她哭笑不得……
但是外婆在我的记忆里,是个不折不扣的厉害角色。她用大灶头烧的饭总是带着厚厚一层锅巴,我每次抢着烧柴,然后在她掀开锅盖的那一刻,迫不及待地铲下一块锅巴捏在手里,一溜烟地跑去隔壁邻居家玩耍。
外婆养鸡养鸭。每年夏天,大颗大颗的葡萄和无花果是我和两个妹妹们享用不尽的水果。外婆教我扫鸡粪,用烧过的煤饼灰碾碎了盖在鸡粪上,扫进簸箕里。她说,“看到了就要扫,别脏了人家的鞋底”。于是我及其麻利,每隔十分钟就扫一扫,母鸡们拉得也不勤,很多时候我都只能扫扫地上的蚂蚁。
外婆最“牛逼”的一次,是在家门口的水沟里摔死一条小蛇。我们几个孩子都吓得不知所措,惊呼尖叫。外婆闻讯跑来,一把捏住那条蛇,一膀子抡在地上,活活把蛇摔死了。我们几个孩子都惊呆了,楞了几秒,四处逃散了。如果那个时候有“女神”这个词的话,在我的心里,外婆就是不折不扣的……“女神”。
后来,在我的成长记忆里,外婆似乎从来没有为什么事情“怕”过。仿佛任何事,对她来说都不是“事”,而我也因为有了这个“女神”的庇护,逃过了许多“棍棒之灾”。
2
“还好我嫁的不是个麻子”
外婆只跟我讲过一次她的婚姻,讲得特简单。
外婆嫁给外公前从来没见过他。他们一个在朱家庄,一个在郭家庄,两个村庄隔一条河。媒人来说了亲,外婆就嫁了过去,结婚当天才看到丈夫的真容。我调侃她说:“你胆子也够大的啊”!她不屑:“这有什么,我们那个时候都是这样的”,顿了顿,又接了一句:“还好我嫁的不是个麻子”。
3
从一而终,她是最好的榜样
外公一生吃素,外婆就依着他的习性一天三餐伺候着。偶尔也担心在工厂做体力活的外公营养不良,偷偷给他做猪油炒饭。猪油熬好倒在白色蓝边的陶瓷盆里,炒一顿饭挖一大勺,老远就能闻到香味。
1994年,外公中风,半身不遂。外婆硬是拒绝了家人们请保姆的提议,一个人,服侍七年。
七年里,从初中到高中,每个暑假,我都要去外婆家住。外婆怕我不习惯和垫着尿片的外公同床,让我搬去阁楼上睡。我不依,硬是睡在他们中间。就这样睡了七个夏天。我的左边睡着说不出话,行动不便的外公,我的右边是经常给我盖毯子,又忙不迭要为外公换下弄脏的尿片的外婆。头顶上,那只支在蚊帐中央的白色塑料小吊扇,是打破沉默的唯一道具。
后来长大一些,外婆会跟我讲许多经历。讲到外公的时候,她总是感叹“老头子受苦了……谁叫我跟了他呢,跟了就要跟到底呀。”
所谓“从一而终”,是每一天,每一刻,你都认定这条路、这个人,并且不回头地走到底。
4
没有传给我高鼻梁,却传给我硬脾气的老太太,我对她有点生气
外婆82岁以后的生活质量因为疾病的原因日渐下降。两次骨折,一次开刀,都藏不尽这个老太太内心好强的性子。
膝盖骨折后,我给她买了拐杖,她一次没用,给我的理由是“拐杖都是那些老太婆用的,我才不要”……那年,她83岁。
我把她家里的水电煤账单绑定在我的支付宝上,告诉她可以直接在手机上缴费。她每个月都会问我缴了多少,然后摸出那只黑色的,拉链早已坏了的小钱包,数个整数给我。“我有退休工资,要你们钱做撒”!
几次住院,她都让我母亲替她把积蓄取出来,不要子女们花钱。有邻居、亲友来看望她,她逢人就说:“这次住院没花他们一分钱,都是自个儿的”。眼神里充满了骄傲。
最近的这一年,她开始控制不住小便。有一次,她独自在厕所磨叽了许久,我没做声,等她回房间,发现她正把换下的脏内裤揉做一团,塞进抽屉的边缝里。那一刻,我很心疼她,并不因为疾病,而是为她的骄傲与自尊。晚上等她睡去,我悄悄拿出那条内裤洗掉。她并未提起过这件事,我也不曾揭穿。就这样,我们心照不宣,彼此知透对方的心思。
她也是个要好看的老太太。
我表妹结婚的时候,她提前让我给她买两件新衣服,还特别交代我要买亮色的。买回来后她在家试穿,我问她当天要穿哪件,她想了想,说:“两件都穿嘛,白天一件,晚上一件,反正新娘子也都是要换衣服的。”
外婆有着一只漂亮的高鼻梁。她没有遗传给我高鼻梁,却传给了我硬脾气。我有点气她。这些年,我在职场偶尔因为这股硬脾气错失了一些机会。自我反省,母亲为人和善,父亲亦是宁可自己吃亏也不会亏了他人,而我,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毛病”——太好强。
外婆的好强让我从她矮小的身体里看到无穷的力量。这种力量是本能,是对抗生活里所有悲欢离合的自我修复能力。而我从小与她朝夕相处,潜移默化地受到她的影响,长大了,也追随着这股力量闯天涯。
2016年的圣诞节,她离开了我。她不知,其实我对她的感情是一种无法拉扯的依赖。
2017年初,支付宝账单上显示,我为她缴过最贵的一次电费是10块7毛。她生前格外节俭,不舍得开空调,电扇也用得少,一把破了洞的蒲扇就是她整个夏天的降温工具。
我很想念她,这个要好看的老太太,不知道在世界另一头的她是否会对自己好一点。不知道,她和外公重聚了,还会不会为他做一碗猪油炒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