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兰集 | 水库往事

砰砰砰……砰砰砰……急促有力的拍门声把玉兰和章益俩口子几乎同时惊醒。

一道白光忽地穿透黑夜,把屋外照得透亮,紧接着一声迟来的嚯嚓——轰隆声凌空响起,直把哗哗的暴雨声湮没掉。

屋外的敲门声又响起来,“章哥!章哥!不好啦!堤要垮啦!快起来啊!”门外传来小谢焦急的喊声。

这下彻底醒了!章益整个人弹起来,利索地套上衣服,趿一双草鞋去开门。

门栓甫一抬起,一阵风就着小谢的力道一起把门朝里轰开,章益往后一个趔趄撞到跟过来的玉兰身上,门打开浇头就是一阵风雨,胸前衣襟湿了大半。

顾不得许多,章益冲出门去。刚走一步踩到泥潭,回身将脚下已经沾了泥水的草鞋踹回屋门口,朝里喊了一句,“你在家呆着!”然后头也不回地直奔屋前山头。

小谢跟在章益后面,一边费力翻山,一边简单讲着情况,“后半夜刚睡熟就下起雨来了,没想到越下越大,越下越大,我们那窝棚都已经塌了一块……”

雨一刻没停,俩人弓着身子往上爬,脚下是新挖出来的红土,被雨一洗一泡,变成了一地的红浆糊,盖过脚背,挤满脚缝,极易打滑。

好不容易翻过山头,过了张家门口,就是搭窝棚的一块地,此刻十几个汉子窝在一块,窝棚里也是水汪汪的了。

“小谢,带几个人把箩筐、撮箕、扁担、铁锹、独轮车这些工具收到张家屋里去。”章益指了指堆在窝棚东侧的东西对小谢交待了一句。又一把揪住离得近的一个方脸汉子说,“高四,你们弟兄几个把窝棚拆了,材料赶紧收起来。”然后马不停蹄地指挥其余人动起来——
“廖哥,廖家湾几个把窝棚拆下来的麻绳拿过去捆起来那些桩子,莫冲走了。”
“林癞子,厨房!快去把厨房那些东西收起来,喊你们湾的一起!”
……

一伙人都顾不得蓑衣斗笠和草鞋,赤着脚冲进雨里,各司其职行动起来。所幸章益平时记工分的时候把这些事也弄得门清,因此这时指挥起来倒也熟门熟路的。

这边正忙乱收拾的时候,暴雨也没见歇着。窝棚后面就是大家伙累了两个月辛苦堆起来的堤坝,眼见着泥土被一层层冲刷下来,每个人心里都乱哄哄的,暗暗害怕,不知道这一场雨下去还能剩多少。

一个急匆匆的身影打着手电筒从那头山角转过来,是住在三里地外的徐队长。这时候大家伙能做的都已经做得差不多了,两个人忙去扶了队长过来,堤坝底下这条路已经盖满了红泥,一不留神就可能滑到另一侧稻田里。

此刻张家堂屋里挤满了人。张家汉子早就爬起来跟着混了一身泥回来,张家嫂子在灶屋里头烧火,玉兰不放心,也跟着过来了,正在案板上飞快地剁着姜末。虽说是夏天,淋了这么一场雨,外加上累了一整天又熬大夜,还是喝碗姜茶稳妥些。

噼里啪啦的响声过后,火辣辣的姜味已经烫乎乎地溢满了整间屋子。

张家嫂子从看不出底色的碗柜里头搬出一沓陶碗,玉兰搭手一起盛了分给就近的人,再往外递。碗不够用,喝完的人把碗递回来再盛了又递出去。

徐队长和章益领着剩下的三个人,最后一批进了屋,索性和先到的一样,在门口把还在滴水的上衣脱下来拧了几下,又在身上揩了一把。

看着递过来的姜茶,队长一边推一边说,“你们先喝,先喝”,拧着眉头就站在原地往外张望。屋外又响起来几声雷轰,平日里从没怕过这劳什子,现在每轰一下都好像见着它炸在堤坝上。

一屋子的人,喝了姜茶,三三两两地谈论着这场暴雨。上一次这么大,还是两年前吧,那次光是他们村死伤就有十几个,上半年收成直接减半。饿到连红薯杂粮也得一顿掰作三顿吃的日子,大家都没这么快忘。

要不是听说修个水库以后暴雨洪涝会好过很多,大伙也不会这么有干劲。

玉兰把章益从人群里拉出来,知会了张家嫂子一声,带着他进了里屋,递过去自己刚刚包在油纸里带过来的干爽衣服,叫他换上。

章益见了连忙按住她的手,“大家都湿着,我一个人换了算什么回事”,扭头就要走。“张哥不也换了,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赶紧换上。”玉兰还想拉住他的手臂往他怀里塞,却根本拧不过,只能看着他的背影恨恨地淬了一句“榆木脑袋,谁会知道你这份心。”

章益没理会玉兰,仍旧出去走到大伙中间,心里头算着刚刚进来之前清点的那堆工具,坏了、丢了不少,还好今晚没有人受伤,算不得最坏。

“队长,你说这可咋办啊”,每过一会就有人要冲着徐队长问上一句。

徐队长这时已经换了个姿势蹲在门口,他站起身来看了一眼身后这群人的目光,心里同样焦急慌乱,却只能故作镇定地说,“等天亮再看,再等等”,他伸手摸了一把头上刚冒出来的发茬,又补充道,“同志们,我们人还在,人在就没什么好怕的,大不了重来”。

一盏煤油灯点在张家堂屋的神龛上,照得人脸上忽明忽暗的,模糊不清。屋里人挨人坐了满地,声音渐渐小了下来。

坑洼不平的地上,原是磨得发亮的黑色硬土,这会黏满了湿哒哒的红泥,踩起来软了几分。关上大门,外面的风雨声弱了几分,耳边是滴滴答答的,那是茅屋顶上漏下来砸到搪瓷盆里的雨。

张家嫂子和玉兰去屋里睡下了,灶屋地上也躺着几个,在漫长而静谧的等待中,柴堆上的几个最先忍不住挨在干燥的树叶堆上睡着了。屋里又多了几声隐约的打呼声。





直到天开始鱼肚白的时候,这场雨终于淅淅沥沥地小了起来。

醒得早的几个,披上刚烘干的衣服,冒着小雨出了门。

路上的淤泥越发深了,靠近堤坝段,淤泥渐渐沒到了小腿肚。

两个月的努力,一夜之间便功亏一篑。昨日看着已有两米多高的中心堤,如今垮掉了一大半。还未来得及加固的表层被昨夜的暴雨冲刷下来,毁了不少工具,淹没了堤底留的两米宽大路,连路那边的的稻田也染成了红色。

昨日还搭满了窝棚的平地早不见了踪影,变成了淤泥堆。若不是撤得早,窝棚估计早被埋起来,更遑论那些锅碗瓢盆。平日烧水做饭的大灶,圆肚子里塞满了红泥,此刻汩汩地往外冒着血一样的泥水。

“我的个土地爷爷,白干了!”人群里不知道谁先说了一句,跟着便有更多的声音在抱怨。尽管已经早做了坏打算,心里却总存着一丝幻想和侥幸,真看到这样的景象,还是止不住的丧气。

这上面,每一抔土都是他们从狮子山用铁锹挖下来,肩挑过来,脚踩实了,溶着汗水夯过的。这后面是多少从磨破到起茧的血肉,如今一夜的暴雨就冲刷无形了。巨大的失落感席卷而来。

队长站在章益侧前方,眉头拧成一把锁,也不言语,仿佛什么声音都听不进耳里。他往前又走了两步,一抬脚,泥里头带出来一截泡烂的红纸。

他想起来动工那日,一个千挑万选的黄道吉日。虽然上头绝不允许搞这些封建迷信,可是他还是私下里找远房表舅算了算,挑了这个好日子,又在祠堂里捻了三根香才出门。

当天当真天气晴朗,万里无云。几台石夯、木夯扎着亮眼的红绸子搬过来,工具跟人都整整齐齐,唢呐锣鼓震天响,哪个不是士气高涨,满怀热情。

一排窝棚搭起来,睡觉的、做饭的都齐备着,门口柱子上还贴着村里德高望重的老先生写来的红对联。

如今脚下踩着这截红纸,看着眼前这番景象,他心里也急得很。眼看着早稻快到收割的季节了,这一耽搁,水库的进程要拉下老大一截。

可是这烂摊子还得他来安排。心里头在暗暗盘算,似乎除了咬牙苦干,没有别的法子。

“同志们”,徐队长转过身来,“大家都辛苦了,我知道大家现在看到这幅样子都很心痛,我也一样。我们两个月以来的心血浪费不少。不过”,他走到大灶旁边,徒手从里面挖出来几把红泥甩在旁边,接着道,“你们看,做饭的灶还在,我们人还在,有人在有饭吃就有力气,有力气就不怕做不成事,你们说是不是”。

章益带头喊了一声“是”,人群里也稀稀拉拉地应了几声。

“俗话不是说嘛,人定胜天。大家伙想想,我们为什么造这个水库呀,不就是为了应付这样的情况么。大家要相信专家的话,四十公里外的黄材不就是这样嘛,他们那个大水库建了七年才搞成,这不还是搞下来了。现如今,不怕旱、不怕涝,收成还好了五六成。几好的例子!我们白马的,未必一个小水库都搞不起来?我不信!我们一样可以搞成,还可以更快更好,你们说是不是? ”

“是!”队长这一番话说得越来越大声,越来越激昂,连他自己都觉得热血上头,精神大涨,站在他面前的汉子们一个个不服输地大喊起来,誓要把这修水库这事做成了。

有了这番气势,接下来的事情就好做很多。在徐队长的指挥下,一夜没怎么睡觉的一群汉子们精神十足。

这十几个人在张家简单吃了些早饭之后,趁着泥未干,好铲动,一群人就开始挖泥挑担。这些混了雨水的泥短时间内是派不上用场了,只能另外找空地堆起来。

不知什么时候,雨已经停了,更多回家住的男人们也陆陆续续过来,加入队伍,一边不忘打听这里昨晚的情况。

天虽然放晴,却因着这一场大雨,并不显得十分燥热,干活的人脸上也有了些笑意。

章益听到远处又有人声传来,放下肩头的担子看过去。他要记下这些人上工的时间,最后好算工分。

原来是各家的女人们干完家里的活也来上工了,不过,她们还挑着自家的农具一起。

“你们这是?私家的东西怎么拿过来了?”章益上前去,疑惑地问走在前排的玉兰。

“我听玉兰说了,昨晚不是坏了不少东西?家里的先拿过来凑合”,旁边的高四媳妇抢答道,又接,“再说了,这个时候还分什么公家私家!”

“是呀,没有了大家,哪来的小家!”她身后的高五媳妇也跟着说。

旁边的堂客们不禁起哄,“果然是教书先生的儿媳妇,就是有文化,哈哈哈”,这一打趣,把高五家的新媳妇羞得满脸通红。

这边正因为一帮妇女的加入而热闹起来,那边听到有人在喊“高老先生来啦!”

耳顺之年的高先生是村里名望最高的人之一,老先生教了大半辈子书,村里不少人都是他教过的,谁见着他都叫一声“先生”。

眼见着先生怀里抱着什么东西赤脚走过来,章益把扁担递给玉兰,连忙过去接应。

“您怎么这时候过来了?这一地的泥,鞋子都没法穿”,要是穿了,准保越走越重,把人钉在地上。

先生示意章益把接过去的东西打开,“给你们送个新对联,我估摸着昨晚这天气,原来那副肯定是毁了。”

打开布包,里面果然是一摞红纸。小心地把上下联分开之后展开,是一幅崭新的对子——

古有愚公艰险不惧移山造福子孙后代
今朝百姓风雨无阻蓄水利在万世千秋

这鲜红的对联后来一直贴在重新搭好的窝棚柱子上,直到水库竣工的那一天。





“后来呀,你爷爷还把那副对联当宝一样的收回家呢!”四十年以后,玉兰就站在当年他们肩挑手扛筑起来的40米高水库大堤上,给孙女讲当年的故事。

她的背后是幽深碧绿的湖水。是的,当年的水库如今改了个好听的名字,叫五指湖。她们几个老婆子闲聊唠嗑的时候还常说这名取得跟五指山似的。只不过,压住的不是孙猴子,而是动不动就发洪水的泥龙王。

堤坝背水坡斜斜地往下延伸,两道白石砌的阶梯,直通底下的马路。坡上五颜六色的格桑花开得正旺,一整片迎风招摇。

再往远看,是一片绿油油的稻田,沿着水库出去的水渠,夹在山谷中间,铺展开来。目光所及的尽头,原本是朦胧的山影,如今却变成了影影绰绰的高楼。县城正在不断扩张,要滋养补给生活在那座城市里的孩子们,少不了五指湖这样的人工水库。

在那个没有机械化的年代,百姓们用手脚一点点地搬运泥土,堆起又夯实40米高的堤坝。在神州大地上,这不是唯一,他们不是孤独地在奋斗,更有千千万万的老百姓、各行各业的螺丝钉在奋斗。他们用血肉之躯筑起了祖国的大堤,自此大国兼容并蓄,在归零之际重新累积实力,这才有今时今日的大国风采,苍生黎明的安居乐业。

单只看这一个水库,从前可保十里八村旱涝无忧,地里的收成不再听天由命。如今作为城市生活用水的备用水源,为城市背书,使百姓安居无忧。而且随着生活条件的改善,越来越多的人不必再整日为生存奔波,转而开始享受生活,这里又成了赏景、散心、垂钓、野泳的游玩圣地。

只要天气允许,玉兰总是早晚都要来水库走走,早晨来呼吸清新冷冽的空气,开启新的一天。傍晚散步消食,赏落日红霞。每每这个时候,她的脑海里总会响起穿越时间壁垒而来的声音,伴随着哟嘿哟嘿的号子声和打夯声,还有熟悉的歌声让她忍不住一边甩手一边开口跟着哼唱——

日落西山红霞飞
战士打靶把营归把营归
胸前红花映彩霞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Mi so la mi so
La so mi do re
愉快的歌声满天飞
……

五指湖 俯拍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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