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惭愧,活了半辈子的我,其实没有完整地读过《红楼梦》。有的章节读了好几遍,有的章节,读几页就放下了 ,当然,这读不下去的章节,主要集中在后四十回。
我自诩是个读书人,因为,除去读书,我几乎没有其他的乐趣。但作为读书人,居然连《红楼梦》也没读完,这让我很不安。
为了化解这一点不安,也为了证明自己确实用心读过,我忍不住想说上几句。
人类历史活动为人类留下无数精神遗产,其中有糟粕也有经典。怎样区分二者?我觉得一部可以随着生活阅历不断翻新看的书,就是经典,经典有生命力,可以历久弥新。《红楼梦》是这样的一部奇书,所以它很经典。
有人说《红楼梦》处处有玄机。但我觉得它最玄机之处,是它能嵌入读者的精神深处二百多年而不模糊,而且,每个人看《红楼梦》都有自己独特的视角和感受。
这一点,让我非常入迷地琢磨:Why?它不是百科全书,却远比百科全书实用,经学家看见《易》,道学家看见淫,才子看见缠绵,革命家看见排满,流言家看见宫闱秘事……它几乎满足了不同层次读者的需求。
也许,这就是这本经典著作的真正秘密:它与整个生活定义都建立起了紧密联系,你读它,仿佛走进生活。 它是由一个又一个的故事构成的,虽然每个故事里都有具体的人和事,无论是林黛玉、薛宝钗还是贾雨村,但它不关心特定的人或特定的事。生活也如此,它不关心特定的人和特定的事,对生活本身而言,你的生活并不比人家的就重要,就有意义。那些真正会讲故事的大家,从不会拘泥于某个人物的特定设置之上,他真正着迷的,是如何将各色人等与事件嵌入到伟大神秘的生命进程之中。
无疑,曹雪芹是这样的大家。
我在读了N遍《红楼梦》后,才突然意识到,我从任何章回切入这本书,都不突兀,都能接着读下去,它已经不是普通意义上的小说。
小说总是依赖情节,尤其是具有新意的情节,依赖于特定的人物塑造,因为小说的本质是生命进程中的“一段插曲”,所以作者和读者都是特定的人,有着孤独、封闭的特定经验,它要倾诉的也是这种特定的经验或独到的发现。
而故事不倾诉,它是一种记忆和叙述的行为。一个真正的故事能够长久地流传,总会包含着可分享的有用的东西,它会向听者提出忠告,这种忠告常常隐藏在琐碎的事件中,不被人们轻易察觉。
《红楼梦》里花费了大量的笔墨记录生活的细节。这是故事的本质,它虽然有琐碎的细节,但总是缺少最终的结果或结论,却并不会因此而缺少深厚的神秘感,神秘带给故事一种永远的开放性,所以故事常常是以“后来呢”这样一个由听者做出的结束语暂停下来的。讲故事的人和听故事的人之间总有一种心照不宣的默契,这个默契中包含的是人类最宝贵的财产,那就是“分享经验的能力”。
在现代社会里,人们分享经验的能力衰退了,除非我们愿意来阅读这些伟大的故事,而不是过度依赖现代文明工业生产的一道又一道的速食作品。
至于谁能向听者提出忠告,其实不是特定的讲述者。在故事传统中,故事的讲述者并不要紧,他可能是我们的长辈,可能是好事的乡亲,也可能是远游的旅人,或某个“翻过跟头的人”,而这些人,经常充当的是故事的转述者,这揭示出真正能够提出忠告的其实是故事本身,所以讲故事的人在品质上都是匿名的。
所以,追究《红楼梦》作者是谁,曹雪芹又是谁,真的毫无意义。
《红楼梦》把讲述者的身份寄身于一块石头,石头到文明俗世走了一遭,录下了它的所见所闻,不知过了几世几劫,直到被空空道人看见后抄写回来,闻世传奇。
我觉得这是这本书最巧妙的构思之处。
石头不仅在自然世界是最底层的,同时它又由于某种前缘与开天辟地的最高层精神紧密相连,它身上携带着自然历史的预言信息,而且作为石头,它是不朽的。由这样一块石头来讲述人的生活故事,才能没有妄念,才不会把任何特定的人都会携带的文化妄想投射到讲述中,顺利地让人的生活世界与那个自然历史血脉相通,使人的生活历史融入到更深远的自然进程,也许这才是故事最深厚的忠告。
《红楼梦》前八十回,穿越二百多年传出的正是这种忠告,它没有结局,它只有自然呈现和演变。它让听者说出“后来呢”成为一种可能。只有这样开放式的结尾,才能安然自在地呈现琐碎细微又宽广繁复的重重“命意”,永远不可能完全被破解的谜题构成,纵有再多的红学家也拆不散它编织的谜题之网。
但红学家们,尤其是胡适开启的自传说考据红学,多少对这种忠告形成了一种阻隔。他们根本不大理会作者“十年辛苦”讲出的故事,相反,他们的主要工作正是要拆散这个故事。通过他们不懈的努力,已经制造出了中国文坛的一大“梦魇”,把《红楼梦》生生搞成了俞平伯所说的“越说越没样的一笔糊涂账”。
当有人善意邀请我探讨《红楼梦》文本时,我总是不客气地回绝。
我珍惜自己这份来之不易的清醒。对于故事而言, 绕来绕去,唯一有意义的解读空间还是故事本身。
我们每个人都是听故事的人,只要我们还活着。村庄和城市的故事,旅行者和定居者的故事,老辈儿和孩子的故事,朋友和陌生人的故事,历史故事和现代故事,伴随着我们的整个生活。这些故事不管怎样暗含着某种道德倾向,它预设的前提都是把讲故事的人、听故事的人以及故事中的人包含在自己的生活意义的广度之内。所有这些故事在气质上都带着某种宽容,因为说者、听者以及故事的主角都还生活在一个叫“地球”的“村庄”里,故事提供的经验因此才成为可分享的。
在这种纯真默契的关系中,没有人是置身其外的,也是在这个意义上,故事具有了生活的整体性,每个人都可以重述这些故事,可以带着各自的道德倾向评论其中的人和事,通过评论和重述故事来猜测各自心中的生存之谜。
这,正是《红楼梦》 留给我们的最宝贵的生命财富。
所以,时至今日, 我们依然愿意一遍又一遍地重读《红楼梦》,带着我们的骄傲和我们的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