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明啰啰
00
我和父亲一个月打不上一次电话,因为我的远嫁,一年也见不上一次面。
有时候打电话回去,也只是哼哼哈哈说吃饭了吗?吃了。现在在忙啥?在干苦力啦干啥?
然后我就从心底升起一股强烈的自责,话题就无法继续下去。
01
记忆中的父亲一直都是沉默且倔强的。
很小的时候,记得父亲一头乌黑短发根根挺立,浓厚的剑眉,乌黑晶亮的眼睛总是发出严厉而骇人的光。
我们在吃饭的时候掉了一颗米粒在桌子上,他的筷子立刻就抽了过来,伴随着一声大喝:“捡起来吃了!”
我们抱怨一声:“妈妈做的菜太难吃了……”父亲马上吼道:“难吃你们自己做去!”我们吓得不敢作声,他又补充道:“别人做的饭菜,只可以评价咸了淡了,不可以说不好吃。做啥吃啥,不许挑食!”
父亲年轻的时候是暴躁而易怒的,每天不说话,也不跟我们亲近。除了有一回春节的时候挤上小巴车去大姨家,由于人多怕踩到我,他把我搂到腿上坐了一路,其余时间似乎从来没有抱过我。
02
我的记忆早得惊人,当我还在蹒跚学步的时候,有一年冬天,父母亲和爷爷奶奶还有几个伯父伯母围坐在奶奶家红彤彤的火炉旁不知说着什么话,气氛有些紧张。我扶着桌子凳子走到妈妈身边,想要她抱我。可是妈妈一把就将我推倒在火炉旁。
我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张大了嘴巴准备大哭,这时候爸爸吼了一声:“你打孩子干啥?!”站起来甩了妈妈一个耳光。
我不敢哭了,又在心里恨爸爸打妈妈。
我不知道被谁抱了起来,妈妈哭着跑开了。
那天晚上母亲一直躺在床上不起来,没有了妈妈忙碌的家里冷冷清清的。
父亲沉默着炒了一大锅蛋炒饭,让我去叫妈妈。
我扶着墙壁扶着床沿走到母亲睡觉的床头,用小手拍着妈妈的脸:“妈妈,吃饭……”
03
我一个伯父奉行“不打不成人,棍子底下出好人”的育儿准则,每次他的孩子考试成绩不理想,他就在家里要求孩子跪着,每次下跪,都是十分钟、二十分钟不等。
但我发现父亲有一个特点,虽然我们做错事的时候,他也会下狠手揍我们,但是从来都不会用下跪这种方式。
有时候我会听他说:男儿膝下有黄金,女儿也一样。
受了父亲的影响,我们三兄妹长大以后,在任何场合都不愿轻易下跪,尤其是对神佛之类的事情简直是无知无畏到轻视。
由于父亲的严厉,小时候我们不敢不努力,学习成绩也总是名列前茅。
04
不知道从哪一个时间点开始,父亲不再揍我们了,说话也温柔了很多。
有一次,我鼓起勇气问他,为什么小时候老是打我们,现在却不打了?
没想到他呵呵笑了,这种笑很少有过:“以前小的时候你们不懂事、不听话,当然要揍。现在长大了,懂事听话了,我干嘛还要揍?”
又不知道从哪个时间点开始,父亲对于我们自己的事不再干涉。
大学快毕业的时候,我打电话给父亲:“爸爸,我获得了保研名额,但是我不想再读这个专业的研究生,我想转专业考研。”
父亲说:“你自己的事自己决定就行。”顿了顿又说:“只是不要丢了这里又考不上,两头都落空。”
研二的时候,我又跟父亲打电话:“爸爸,我不想再硕博连读了,我想参加工作了。”
父亲呵呵笑着说:“读书读累了啊?随便你自己,只要将来不后悔。”
我找了个山东的男朋友,觉得他是我从出生到现在遇到的最好的男生。于是就兴高采烈地打电话给父亲,等待他一如既往地说“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决定就行。”
可是这一次,父亲一听说他是三千里之外的山东人,立马火冒三丈:“不行!我不同意!”
我懵了,弱弱地说:“可是,他真的很好……”
父亲气汹汹地说:“你要跟他在一起,就不要认我这个爸爸!除非他家给五十万!”
我在电话里沉默不语,小时候那个凶巴巴的父亲似乎跨越了时间的隧道,又站在了我面前,横眉怒目。
可是我现在的感觉不是畏惧,而是不甘和委屈:“爸爸,你不要我了吗?”
“是你自己不要爸爸妈妈了!”
那次电话在沉默中挂掉。
我把这些话哭着转告给当时的男友。男友倒是笑开了:“五十万?好啊,我给你爸写个借条,分期付款行不行?”
当我还在为父母的猝然反对而苦闷伤悲的时候,父亲的电话又打了过来:“你们是不是海誓山盟了?”这次电话离他说要跟我绝交不到三十分钟。
我不知道父亲的“海誓山盟”究竟指的什么,只是认为既然决定在一起当然是海誓山盟。于是我说是的。
父亲沉默了一会,说:“你真觉得好的话,带回家看看吧!”
这分明是同意我们交往了啊!我欢天喜地到热泪盈眶:父亲终究还是看不得女儿为难!才挨过了半小时就妥协了!
05
三年后,我和男友举办婚礼。
父亲把我和老公用红纸包的彩礼钱原封不动地给了我们,那红纸上的折痕都没有变,他根本没有打开来看过。
因为公婆家也拮据,所以所有婚礼的钱几乎都是我和老公自己存的。当时老公还在读博士,我则刚刚硕士毕业。
我们尽自己当时最大的能力,给父母兄弟都买了卧铺票。
当特快列车咔哒咔哒地从湖南驶向山东,窗外的景色由高山隧道变成了广袤无垠的平原,窗外站台的灯光一波波迅速闪过的时候,我发现父亲在卧铺上辗转反侧,最后干脆爬了起来,静悄悄地坐到窗边。
我也爬了起来,在他对面坐下,轻轻问他:“卧铺不舒服吗?”
他笑着说:“舒服啊!这么宽的座位怎么会不舒服?”
然后就沉默了。
一直以来义无反顾直奔爱情的我,突然隐约地感觉到父亲内心的无奈与忧伤:虽然我一直都说现在的通讯和交通这么发达,我们可以常通话,也可以常回来看你们。可是,我们真能无视现实的空间距离吗?
平时父母有个小痛小灾,你能侍奉左右吗?周末就能回的女儿一家子常在一起其乐融融,你能让父母享受这样的天伦之乐吗?
我不敢再说话,深怕当着父亲的面落泪。也不敢向他承认自己的自私。
就这么沉默地坐了一会,我说:“我去睡了,你也早点睡……”
06
如今,我常见的还是兄弟姐妹们从微信群里发来的照片上视频里的父亲,那个记忆中精神矍铄暴躁易怒的青年,如今已现出苍老的颓态。
而我,一年到头跟他说话的次数还是不超过十次。我的经济能力也还不足以支撑我任性地说回家就回家。
每每想到这里,我总是潸然,自责不已。
任性回家,倒成了而立之年的我继续努力奋斗的最强动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