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的孤山,像一位孤独的老人,呆立西湖的北角,寂寞的生活着,一直。
直至有一天,他的到来,也许,孤山每日眺望静候,等的就是他,天生的隐者——林和靖。布衣葛巾,手把花锄,开掘孤山深藏的心事,打破他的沉寂,打开他数百年缄默的内涵。
在孤山的四周,他种下了三百多株的梅树,为孤山披红挂绿装扮一新。腊月时节,大雪纷飞,山间的梅花开得烂漫。梅花伫立山间,红白相间。刹那间,白茫茫的天地有了血脉的流动。粉红的,深红的,浅白的,一张张无暇的脸颊,迎着冷风挥舞。他无由的感动,因为在他的心里,这些,都是生命的诞生与延续。
看了看手上的老茧,他寂寞的脸露出笑容。叩开这座孤山,不是风花雪月的诗句,不是酒池肉林的奢华。他用勤恳的双手,为它清理梳洗,用汗水浇灌荒凉,长出了茂盛,填满他空空的心头。孤山不再孤独,因为她有了与欢乐共住的同行人,热闹地在寒冬白雪里唱歌,在他的心田每天散发沁人肺腑的芳香。
他的梅花,和陆游绝然不同。陆游的梅花,孤芳自赏独傲霜雪,如古墓深居的小龙女,不食人间烟火;如潇湘馆的林妹妹,冷艳不可方物,可惜皆只可远观不可近亵。林和靖的梅花,是妙龄少女。情窦在夜里静悄初开,朦胧的月光下,(只能是朦胧月色,朗月太亮,把她的心事照得一览无余,是以不敢。)她略施脂粉,披上盛妆,穿行于山间,于无人处跳一支醉人的探戈。那一片柔情吐出爱恋的触角,欲攀上相思的树干,结一段雾中情缘。看水里晃荡的影姿,疏影横斜,起伏荡漾,适时绽放,却又及时凋谢。在他来不及伤感之时,又开出另一朵美丽,一轮又一轮的,接力赛一样的为他的绮园绣出南国温柔的花纹图案,点缀在他的孤山上。
从此,西湖的冬天,不再只是一种寂寞的苍白。
他还在隐庐养起白鹤。鹤是仙境才有的动物,人间能得几回见?比如南极仙翁,才有仙鹤相伴;好人寿终正寝的人成仙的人,才有资格骑鹤西去。而他,却把它当宠物饲养,还养了好多好多只,如同家禽一般。
也许是因为他早已与自然一体,超越生死,才归隐得如此徹底,不会有天上人间的界限。所以人间才是仙境,孤山胜似仙山。白鹤在他的调教下,也通了人性,当他在西湖各处游玩,有故人相访或新客叩见,白鹤总能寻到他的去处,飞往相告。犹如邻家稚儿,有客到访,必奔往相告。
从此,西湖的四季,有了高处一声鹤唳,唤醒冬眠的万物,带来春天的花讯。
不是无人知他的志趣,梅花的清香,白鹤的高雅,早将他的踪影泄露。有人敬其人品,前来探访,打乱他悠闲的脚步,甚至当朝皇帝真宗也被他的闲情逸致打动,心生艳羡,赏赐粟帛。但他从不以此骄人,他的心依然是平静如水,没有重逢的喜悦,也没有离别的伤感,你来的时候,我迎接你,你走的时候,我不送你,或许只送到门外。任由风光与烽火,秀丽与狼烟,繁华与沉重,奢糜与压抑,在他面前交织走过,他隔岸观景,如同暖风吹皱的水纹,瞬间即回复平静,不在心湖留下一丝痕迹。
二十多年,他的脚步,只在西湖边上丈量,只贪恋这一片湖光山色,不曾把心思迈向歌台舞榭的杭州半步。诱惑就在门外,但只能在门外,对他毫无作用。他一心一意种植梅花,饲养白鹤。而其他,只是浅情一杯,不需涉猎停留。闲得娴情浮动时他也会拿起狼毫,为他的梅妻鹤子写诗,他只图霎时笔上痛快,过一回心瘾,迎着朝霞夕阳温暖的余光,将诗句散落光阴的漩涡,旋即回复平静。也许,我们应该感谢那些好事者,把他扔落的诗句拾取串起,方能流传至今,我们得以拜读。
我站在河岸上,隐者的身影是那么明显,波光粼粼闪烁的正是他的身影,闪亮的诗句,犹如梅香鹤唳,在历史的长河里,是那么炫目耀眼,故此一眼就能将它认取。
好诗词,是无法归隐的。
有的人千方百计要出仕,把一生献给朝庭,把名字刻到凌烟阁上,搏个封妻荫子,这样才不负一生抱负。有的人以退为进,一番攻关不得志之后,退隐一隅,雄心却不曾消退,每日等待圣上的诏书,重登天子殿。但有的人却天生是个隐者,将自己的身影,隐到大宋的山水背景中去。
在他徹底隐失的那一天,白鹤围着他的坟墓悲鸣三天三夜,孤山上的梅花二度开放。它们似乎得知,林和靖将永远离它们而去。它们用自己的方式去哀悼去纪念,那曾经给过它们无尽的无私的爱的丈夫或父亲,而以后,最懂它们的世界的人,不会再有,没人再懂。
放鹤亭仍在,梅花仍在,孤山仍在,只是少了主人的吟诵与修葺,如同缺少灵魂的空壳。它们寂寞地在风中唱歌,轻轻的,狠狠的,揉碎了游人的脚步,歌声让人忍不住泪流成河。
唐爱牡丹宋爱梅。大地飞歌的大唐,爱得风光爱得大气爱得富丽堂皇,大地横祸的宋朝,伤得支离破碎,武将都已鞠躬尽瘁,留下一班只剩下一身傲骨的文臣,他们只能把把所有情感都倾注到梅花身上。或歌或咏或叹,正因为承载了太多太重的负担,梅花不胜负荷,病得左曲右弯,成了一株病梅。惟有林和靖的花树与花香依旧,长年开谢在西湖边上,如天地间的一股浩然正气,不管什么年代都长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