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夹生饭

夹生饭

□程文敏


在五峰拥抱流云山岚

自打从县里调入市局机关,老方觉得整个人都不好了。

可人都来了,又不能聊发少年狂,或者显摆老资格,向组织上请求打回原籍。他还没犯那幼稚病。再憋屈也没办法,逍遥日子一去不复返。往昔时光说不上如鱼得水,也不像如今这般晦暗不明,说话不尴不尬,做事左支右绌,一张老脸不知往哪搁,浑身是劲却使不出来。

麻烦就出在那张公文处理签上。

前一阵子,省厅下了个文,说是有项目资金,要求限期申报。这可是重要业务工作,一把手王局长放在案头考虑好几天,方才签署明确意见,这事由老方牵头负责,另外两位班子成员支持配合,办公室及相关业务科室具体落实。

按理说,承接工作任务不算坏事,正是对上大显身手,对下树立威信的时候,有的人想揽活还揽不上呢。如果只当作组织上的一个考验,那把这件事想得未免太简单,几十年革命工作白干了。有一点不可不察,你不能事情还没开始做,或者哼哧哼哧搞事情,自己吃了牛逼大的亏,倒先把周围的人得罪光了。做人远比做事重要,如果你做人做不好,做什么事都白搭。

老方能从基层爬上来,已然是凤毛麟角,论起德能勤绩廉,再怎么说也过得去,而在做人方面尤其过得硬。他在下面县里是一局之长,经过多岗位递进式历练。早年在乡镇征收过公粮,也抓过“计划外”结扎,还负责过棚户区改造拆迁,不知流过多少汗,甚至见过刁民的血。什么艰苦复杂的环境没见过,什么急难险重的任务没领过?大风大浪都闯过来了,怎么会被一张小纸片难住呢?

只因老方升迁啦,屁股挪了位置。鸡头变成凤尾,百事不由人。

不瞒看官你说,在这宦海浮沉,位置铸就平台,位子代表权力,处于何等位置,就会有何等权力。所谓屁股决定脑袋,不单是指你坐在特定的位置,决定你的眼界、判断和价值取向;它还用种种现实告诉你,你的屁股占位要是不好,你的屁眼放屁都不会响,还会把自个儿熏得头晕脑胀。

原先老方巴望的是,跻身县级人大或政协,顺利晋级“老师傅”行列,从此只用指手画脚,不必劳心费力。岂料竞争过于激烈,那两套班子塞得满满当当,再也腾不出半个职位。掰着手指头算不过来,再翘起脚趾帮忙,好像永远也不会出现空缺。只得退而求其次,接受交流到市局机关,奈何又是僧多粥少,领导职数有限,落个助理调研员的名头。这助理调研员貌似享受副局长待遇,但还隔那么一丢丢,确切的说,是个副县级非领导职务,严格来说不算领导班子成员,只是级别比各科室负责人高半格。眼下,分工安排还来不及调整,想来以后明确,也就是协管某个方面,本来就有分管领导,又有具体负责科室,协管就是“歇管”,歇菜了,管鸡巴毬事。

老方身为老江湖,他比谁都明白,在机关单位摸爬滚打,活出个人样哪有那么容易。任何事情都是人为和人谋的结果。琢磨事必先琢磨人,要想成点儿气候,把活儿干得漂亮,就要抓住这个关键,与人套好近乎,搞定关系,打通关节。这样才能借力造势,众人拾柴火焰高。

只有明白当兵的苦,才能配得上当官的累。老方对此深有体悟,通过多年摸索与品鉴,得出一个颠扑不破的结论:酒囊饭袋绝对当不了领导,如果他看起来不是脑满肠肥,那就有充分理由怀疑,你可能碰上了一个冒牌货,因为到处都要借金佛真身,作为领导更多时候都是身不由己,必须亲自出席各种重要会议,必定不能推掉大小饭局,还要见缝插针批阅堆积如山的文件,哪有时间留给自己锻炼身体,最后无不忧伤地成为一个胖子。

患有工伤肥是领导的标配。这种传说中的工伤,既不能为业内认定,也不能获得普遍谅解。不过同僚之间互可怜见,每年开民主生活会,总有下属提批评意见,说领导不爱惜自己身体。老方就得主动亮丑,带头自我剖析,触及灵魂深处,并表示今后要抓好整改,请大家共同监督。

接着,老方又大吐苦水,一肚子委屈正好倒出来。有什么法子呢?欲戴皇冠,必承其重。干工作重在落实。如果不开会,不发文,不联络,那怎么搞落实?会议少开不了,开短了也不行,那是不重视。要勤汇报,多请示,文字材料尤为重要。另外,没有好酒作为媒介,那还怎么交流思想,怎么交换意见?所以,长出将军肚,得上脂肪肝,就是爱岗敬业的明证,也是用实干推动落实。

依老方看来,当领导颇要点智慧含量。若想有所作为,必须秉持公心,把私欲让渡他人。用最简单的方式,让每个人都受益,才会得到大家理解。受到广大群众欢迎,也就不愁没人追随左右了。问题的实质在于,一旦屁股位子没坐正,即便到了老方这把年纪,明白所有为人处世之道,依然干不好机关工作。

没错,就是这个理儿。朝天骂娘也没用,还得忍字头上一把刀,打掉牙齿往肚里吞。

只要在局里混一天,谁都会碰到麻烦事。至于怎么摆平,全凭个人道行。如果你当不了甩手掌柜,击鼓传花轮到你当倒霉蛋,那么只能调适心态,把烫手的山芋捂在手上,滑落到裤裆里烫卷鸡巴毛,也只能认了。这当儿,老方脚跟还没站稳,轻易找不到替死鬼。这白纸黑字写着呢,不能来个太极推手,何况他初来乍到,推给谁都不合适。

若论自身素质能力,早年老方还是小方的时候,提笔能写,开口能讲,遇事能办,称得上机关不可多得的能臣干吏。现在呢,老方还算宝刀未老,职业素养并未退化殆尽,本来也不怕亲自动手,毕竟只是一张公文处理签,领导批示到你名下,又不是一条响尾蛇,断不会被咬到手指。

王一把这样安排大有深意。要不是老赵不得力,就是老张不对付,领导班子一溜儿元老,几个人不太听使唤,应该是拉拢老方,重用新面孔,削弱三个副职实力。这就叫敲山震虎,免得他们翘尾巴,不知道自己算老几,这个家到底谁来当。

王一把签过文件后,又在全局干部职工面前交代,不是在局党组办公会上提分工,而在每周的理论学习例会上补充,表面上看似插一句话,实则也是正式宣布。他口头上称“方局长”,而不是正规的“方副调”,或说亲昵的“老方”,乍一听是改不了口,似乎又不是故意的,以示恩宠之余,也不忘寄予厚望。

不管是正式开会,还是私下安排,王一把讲话都带有权威性。他说,方局长来了,大家都不陌生吧,几个业务科室下去得多,算得上老朋友了吧。他可不是一般老同志,在县里干得风生水起,到市里来更要担当重任。

老方听着很受用,笑着直摆手。王一把瞥见,继续不容置疑地夸赞,我说方局长,千万别谦虚,你以前跟省厅处室来往多,人脉关系不要断了,趁着老感情还在,争取项目资金正好派上用场。

这么一说,既算开诚布公,也是知人善任,谁也不好有什么异议。老方心里在滴血,尽管听了一头脓包,仍要作欣然领命状。

散会后,老方对着文件处理签,发了半天呆。这办文程序考究起来,办公室收文拿出拟办意见,大约等于内阁票拟,送给主要领导签署审批意见,相当于天子批红。不过,这回事关重大,办公室主任不好拿捏,只得把棘手问题上交,没用签字笔写上建议,而是打印出官样字眼:

“呈请王局长阅示。”

王一把不按常理出牌,让理应协管的新伙计牵头,让理应分管的老资格摆尾。在传阅签名栏,赵副局长把自己名字画上圆圈拉条直线出来标注日期,张副局长干脆用软笔刷出硕大的繁体签名,表示已经知道了,压根就不接这茬儿。涉及业务科室负责人随大流,均按次序签字画押,更是不方便明说什么。

文件传阅了上十天,名字签了一嘟噜,任务却没人认领。这下可好,弄成一锅夹生饭。

对于这种纸片,老方先前再熟悉不过,而今显得分外陌生。就像老皇帝对小宫娥熟视无睹,直到钦赐公主身份派去和亲,这才发现美艳不可方物,成为匈奴可汗的阏氏,还得遣特使拜见,求她为母国吹枕头风,于是她说什么就是什么。不管怎样麻烦,执行起来有多操蛋,再难办也得落实。老方像个亡国皇帝,落架的凤凰不如鸡,瞧着那小纸片就来气,明明一肚子无名火,面上却要不作声色。

不过,老方这人很讲政治,也极有城府,从不显山露水。要不是乡党相聚,在农庄小酌几盏,还真没人知道这回事。老方平常不算贪杯,那天却多喝了两壶,喝的又是“黑罐子”,这酒入口顺,后劲大,比“三碗不过岗”还厉害,喝下去舌头打结,哪些话该说,哪些话不该说,也就拎不清啦。

搞老乡会本来不能明目张胆。这次只是小范围会餐,人员不那么鱼龙混杂,全都有一官半职,分散在市直各单位,平常聚齐也不容易。今时不同往日,由老方做东请客,说是要拜拜码头,大伙必须给这个面子。俗话说,人到人情到。亲自到会祝贺履新,这情分自然非比寻常。

这顿饭吃的时间够长。起先还在互相叙旧,两瓶酒见底之后,就只听老方说开了。毕竟酒肉好生伺候,谁也不好七嘴八舌。老方不是个没主见的人,不用别人帮忙拿主意,此刻他只是需要听众。

老方酒水灌入愁肠,发牢骚完全刹不住,如同打开泄洪闸。

首先从埋怨自己开始。即便他喝得再多,也不敢埋怨领导和组织。只怪自己没远见,又沉不住气,屁颠颠跑上来,其实是明升暗降,掉到沟里了。在县里当局长,执掌权柄,什么都是自己说了算。现在当个副县调,什么都要看人眼色。近来好大不习惯,专车没得坐了,开支权也没了,说起来是副县级领导,光杆司令一个,连个科室都分管不了。做什么都要亲力亲为,办公室卫生要自己打扫,填个干部履历表,报个参会名单,打个联系电话,干什么都必须自己来,一笔一划去写,一手一脚去做。

老方越说越来气,“妈拉个巴子,有时候老子忙得满头大汗,连坐下来看报纸的时间都没有。在卫生间洗拖把,经常碰到年轻人,可没哪个讲客气,帮你搭把手,顶多打个招呼,嬉皮笑脸的,一个比一个屌,调转屁股就走掉了。”

没人搞服务也就罢了,正经搞工作也装不知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真是气不打一处来,老方语速加快,话音变抖,“就说那个项目资金报告吧,一把手签的是由我牵头,该协助的不闻不问,该落实的推三阻四。什么协调联络,拟定方案,起草报告,资金审核,见了你妈大头鬼,全赖老子头上了。文件签给那么多人干嘛?老子一人包圆了,多撇脱!”

哎呀,原来是这样。这事儿搁谁身上,都得骂几句娘。难怪老方窝火,说得拉拉杂杂,颠来倒去的,必须把话头捋顺,才大致晓得他说什么。

大象原本只是大象而已,但是一群盲人摸了之后,就有不同说法和版本。列位看官,下面把录像带倒回去,剪辑出几个分镜头,还给事物一个本来面目。

第一个镜头:请缨。

王局长,您在呢。您可回来啦,我来正式报到。

呦,老方呀,快请坐!嗨,这两天对不住了。

瞧您说的,您出差辛苦,回来应该多休息,本来不该打搅。

说哪里的话,咱们可是老交情,原来上下一条线,现在并肩站在同一条战壕。前两天,我还电话交代过管人事的,专门开个欢迎会,把你介绍给全体干部职工。本来我要亲自主持,可时间不凑巧,被分管副市长派了差事,忙的昏天黑地呀。

多谢领导关心。赵副局长已经带我转遍每个科室,争取这几天把人名和样貌对上号。如果有用得着我的地方,请领导直接作指示。

嗨,这个不着急,工作慢慢来。我让办公室小李倒杯茶来。

谢谢,那我就尝尝领导的新茶。

哈哈,老方你少来这套。你在县里也是一把手,什么好茶没喝过?难得今天这么有空,咱兄弟伙好好交心谈心。

王局长,我今天来找您,就是汇报思想的。以前在基层搞,直来直去惯了,就算做得不好,也翻不了天。市里衙门大,情况又不熟,你是知道我的,根本闲不住。再说了,为领导分忧是本分,您要是不给我派活儿,我会浑身不自在,肯定闲出病来。

老方啊,难得你有这份心。咱们搭伙计也是缘分,私下场合用不着表态。本来呢,我想让你先熟悉个把月,再考虑给你压担子。现在看来用不着啦,手头上正好有个事儿,我看就你最合适。

谢谢领导信任。我一定不辱使命,不折不扣落实好。

你就不问是什么事儿?事情干不好,将来别怪我打板子。

请您放心,我愿立下军令状。完不成领导交办的任务,我自己卷铺盖滚回老家。

呵呵,言重了。今天先告一段落,回头我把文件签给你。

好,您先忙。我出去了。

第二个镜头:踢皮球。

赵局长,领导忙啊,你让我好找。有事向您报告。

哎呦,方局长,我一直都在。见外了不是,说什么报告,老哥你看得起,赏脸来我这坐坐,有事好说好商量。

那我就不绕弯子了。找领导老弟的麻烦,今天不为别的,就为那个项目资金申报,王一把签了字的。

老哥呀,你发个话就行。要我分管这摊出力的,看谁敢不支持配合?

哎呀呀,领导老弟,我没那个意思。只是想请你重视一下,跟办公室、财务科打个招呼。说是要申报项目资金,材料报告没人写,历年资金清单也没见着。再不加快进度,怕是会误大事。

不会吧,有这种事?老哥先别急。我分管办公室,等一下让小李起草初稿,让你审一审。小李写材料才刚上路,还有很大提升空间,请你多担待、多指导。财务科归老张管,我不能发号施令。

成吧。谢谢领导老弟支持。我再去找张局长,跟他汇报汇报。

好的,慢走。别着急上火哈。

第三个镜头:吃干饭的。

老子今天喝了点酒。说什么都不作数。我还告诉你们,老子不怕。

那谁,把手机都收起来。这桌子上说的话,说过就让大风吹过,什么痕迹也没有。不许录像,不准录音。那个自称毕姥爷的,往日在星光大道上多风光,不就在饭局上栽了吗?

你们笑个毛线。快跟俺说说,谁不是受气包?碰到烂事儿,你不憋屈?要吐槽的,赶紧!

我来抛砖引玉吧。老方啊,你刚来嘛,有个过程。我算老资格了吧,副县级干了上十年吧。手下管三个科室,两个科长干了十五六年啦,刀劈不烂,雷打不动,完全没法派工。还有一个小年轻,干活没眼力劲,又不会来事,隔三差五请事假,真好意思提出来。请完病假,再请年休假,然后红白喜事假。今天新马泰,明日川藏线,后天飞欧美,整个一发烧驴友。就这工作劲头,工作没七八年,副科倒是搞三四年了,不出门旅行的时候,窝在家里琢磨人,尽想着提拔正科。

拉倒吧,你out了。年轻人生活方式不一样。你说那些情况,哪个局不都一样?事情总要人做吧,最后还不都完成了?哪有吃干饭的,看来也没什么嘛。

煮饭锅就这样,吃夹生饭,还是喝稀粥,没个准的。

来,喝酒,咱们走一个。

别生夹板气啦。来,壶搞一下。

在局机关,有些西洋镜是可以拆穿的,还有很多秘密是不能说的,就是打死也不能说。你得像老方一样,混得人五人六,才能咂摸其中况味。要不然,约上老方几个酒友,挑个不打紧的日子,找一处好的所在,摆一大桌土菜,灌上几瓶马尿,他什么都说给你听。

2017/7/4夜晚于帝都菊儿胡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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