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朋友e是一个好孩子，货真价实的好孩子，没有做过任何出格的事情，甚至在做网管之前都没有进过网吧。按照各种学校的标准来讲，他是不折不扣的好孩子。

（一）

E从小父母离婚，寄居在爷爷家，爷爷对他算不上多坏，可是也绝对不是多好，生活不是电视剧，每一处都是父慈子爱，生活比艺术作品要来得荒诞得多，他在爷爷家更像是一个隐形人。

中考报志愿的时候，爷爷坚决不同意他报省重点择校，甚至好一些的市重点择校都不同意，因为这两类的择校费每年要比普高多上两千。这么多年寄人篱下的不顺心全都爆发了出来，可是他还是忍住了，因为他在心底对自己说：“自己是好孩子，遇到这种情况就应该更加努力，在考场上证明自己，考上那所志愿表里唯一的孤零零的省重点高中公费高中”

数学考试时，因为长期的营养不良再加上紧张，他昏倒在了中考考场。等他在医院醒过来的时候，看到自己身边的数学老师关切的眼神一下子哭了出来。从小学到初中，他数学最好，所以和数学老师最好。

“没有关系的，孩子，身体好一些了吗？要不要多休息一下？”数学老师关切地问道。

他拒绝了数学老师的好意，决定继续参加中考，他昏倒的那科是数学，他最擅长的那一科。他在心底对自己说：“我是好孩子，一定要坚强。”他读过很多名人传记，他想如果那些名人和他处在同一个情况，想必也一定会继续参加考试的。

虽然他数学成绩是零，但是总成绩仍然超过了普通高中的录取分数线。他没去，他想自己复习一年,再参加第二年的中考。同时他打算在外面做兼职赚钱，他想筹自己的择校费。

攒了一年的钱,第二年报名的时候，胖乎乎的教导主人用一笑全是褶子的脸说:“今年政策有变化,不允许社会上的学生参加二次中考。”似乎记起了他就是曾经的好学生，说：“去年补录志愿的时候，还剩几个省重点的择校名额。你没报？也是，你分就算够了，你家里没有人给你拿钱报择校。”

听了这句话后，e幼小而倔强的自尊一下子爆发了出来。好想挥动自己的拳头，可是他想了想自己是好孩子，在心里默默说服自己道：“好孩子不能打人。”

他去了一家中专，在各种奖学金的支持下，倒也平静地读完了中专。

十八岁那年,他四处流浪,好孩子的本事没怎么丢,虽然每天很累是在饭店当服务员传菜，即使这样他也没有放弃自己，所花费地最贵的娱乐方式也只是打一场台球。而且他找工作是有选择性的，不去三流录像厅，小ktv里面当服务员。

其他服务员为换一台新的苹果手机而向大家炫耀的时候,他没有羡慕。他那些钱除了吃住基本上都买了书，甚至连水果中的苹果都很少买。

每天晚上蜷缩在租住的小房间里面,一个人也会寂寞,看着并不健壮的肌肉,叹了口气。盖上棉被,捂住脑袋,似乎这样就能把自己脑袋中对异性的向往赶出去。

起身去外面的公共水池洗了一把脸,却听到了隔壁的女高音。这片居民区的隔音并不好。旁边的是一对刚毕业的大学生情侣,女生皮肤很白,该死的，怎么想到了这些。逃也似得回到了自己的小床，关上了门，看着墙壁上的初中毕业照发呆。

饭店有宿舍,可是有地方提供给人住,却没有地方提供给书住。所以他还是租住在了这里，这些书他放不下,这是他活着唯一感到骄傲的地方,唯一感到自己和别人不同的地方。

（二）

楼下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只流浪狗,饿的瘦骨嶙峋的。住在这个居民区里的人都是在生存边缘挣扎的人，基本上不是刚进社会的大学生就是四五十岁的苦力,哪里有人会管狗。

他倒是很喜欢狗,不为了别的,只是因为这条狗和自己很像。他与狗结缘的时间，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他兜里揣着刚发下的奖金，很是高兴，破例给自己买了一兜橘子。

在家楼下遇到了狗还有那对刚毕业的情侣，女生很喜欢逗弄这条狗，男生在旁边也来了兴致，随手抛下了一颗花生。他张了张嘴,说:“狗不能吃这么硬的花生。”女孩子一脸尴尬,男生恶狠狠地说道:“多嘴”然后拽着女孩子离开了。

狗满脸不在乎,可能是听不懂他们说的话,也有可能是没工夫听,张着嘴用力地啃着花生。

他不忍心,掰开了一个橘子递了过去,，小狗抢似的吃完了，还回味似地舔了舔嘴唇，看样子它好久没喝水了。

狗抬头看了看他,向他裤腿边上凑了凑,似乎想和他亲近,可是越是靠近他，越是缩成了一团，还在发抖。

他轻轻用手捋了捋狗身上沾满灰尘的毛,慢慢地狗舒展开了身体,舒服地翻了一个身,狗的眼角挂满了泪水，他的眼角泪水却没有止住，直接落在地上摔成了八瓣。

这个从小一直以好孩子标准要求自己的人第一次对人生感到失望。不是因为那个男生的说自己多嘴,而是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办法把狗带回家照顾，因为小房间里面除了书就是一张床，连他自己都只剩下睡觉的地方，哪里有给狗住的地方呀。他对小狗说：“我以后一定给你建一个漂漂亮亮，舒舒服服的狗窝。”

他握了握小狗的爪子，就在此时此刻一个十八岁浪迹江湖的男孩对一只流浪狗许下了人生的第一个誓言。

  （二）

大部分中国男人的性启蒙都是在日本成人电影中获得。他没看过成人电影，也从没买过猥琐大叔藏在破旧棉大衣里面半露的暴露女郎。

他觉得自己做过最离谱的事情就是有一次去浴室洗澡，没有听清是特殊服务,以为是拔罐。结果进来了一位衣着暴露的中年妇女，手里面还拎着一个小包包。

他像个受惊了的兔子,一下子躲在墙角的一侧。

中年妇女陪他在里面坐了一会,两个人谈天说地聊得很投机，甚至他决定以后再来到这里要送她几本自己最喜欢的书。不过要等下个月开工资再买新书送给她。

一个月后，他来找中年妇女，老板娘说:“你是说的玫瑰呀？”在这些三流的洗浴场所,基本起的名字都是这么的巨俗。他没工夫和老板娘扯蛋,有些急切地问道:“是她，她在哪？”怀里的几本书好像是几千万美金一样迫切地想交到那个叫玫瑰的女人的手里。

“她早就不在这里干了。我可以介绍别人呀，看你岁数挺小,倒是挺猴急的。我和你讲呀，这种事情急不来的，要慢慢品尝才有滋味。”

他没和老板娘扯淡，反倒是有些失落地离开了这里。

其实他不知道这种底层的妇女流动性特别大,而且她们也从不在一个地方长驻，通常是一个带头的领着她们到处乱窜。

后来我们相识成为朋友后的某一天，他对我说：“我和你讲的那个中年妇女的故事，你一定不相信吧？”

我抱着世界大了什么样的人，什么样的故事都有的心理说：“我相信。”

“不，你不相信，你也不会相信。”

他痛苦地抱着自己的肩膀，说起了关于这个故事的另外一种描述。

中年妇女进来后看到他惊慌的样子轻笑道：“小伙子，看样子你学习不错吧，一看就是好学生。”

他喏喏地说道：“我没，没在上学。“

中年妇女咧着大嘴笑道：“嗯？看样子你挺嫩呀。”身上劣质的香水熏得他不敢抬头看她，也不敢答话，只是抱着双腿坐在墙角。

她从桌子上面拆开了一盒新的烟，在这个场所里面一般会在桌子上面放一盒烟，烟盒多是高大上的黄鹤楼，或者中华，玉溪之类的，至于里面的烟是什么烟大概是抽过的人才会知道。

“我没有什么想法，只是想多赚点钱，然后寄到家里。如果你不想做的话，也别赶我出去，待够了时间，我就离开。”接着又传过来了一阵笑，笑声有些夸张，有些声嘶力竭。

就这么，两个人坐了一小时，临走的时候，她从自己的包包里面抽出了一盒烟，这是为了一些喜欢抽事后烟的人准备的，扔给了e。

“这盒烟送你了，算是补偿你的啦，过会出去老实把钱付了吧，这种场所都有看场子的人。说别的都没有用。”

他张了张嘴说道：“我不白要你的烟，下次我带我最喜欢的书给你。”

她听到了，顿了顿身形，没有笑，这是进来之后唯一的一次说话不带着笑，只是身体强忍着发抖，吐出了一句话：“好，我等着。”

中年妇女略带慌乱的夺门而出，而e也是狼狈地离开了浴池，因为手里面这个月的工资猛地减少了一半。接下来的日子要怎么过呀？

回到小房间里面，天花板似乎在像他压了过来，整个小屋像是一个囚笼一样，把他锁在了里面，除了他没有人愿意在这个囚笼里多待一分钟。

其实小房间里也来过其他的访客，是一个要好的服务员。他手里拿着苹果手机，看着没有办法下脚的房间，待在房间门口一边聊着微信，一边嘴里说：“你买这些没有用的小说干什么？”

“是啊，干什么呀。”他不知道做何回答，只是再也没有领他来过自己的小房间。

现在想起来依旧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隐约间他想起了星爷曾经说过的一句话，“没有梦想的人，和咸鱼有什么区别。”他梦想过咸鱼翻身，也幻想过彩票中大奖，可是终究没有这满屋子的书踏实，他每天晚上都可以抱着它们睡觉，每天早上起床之后都可以对它们微笑说早啊。

（三）

墙上的初中毕业照，每时每刻都在提醒着他曾经的岁月。没有完美的生活，只有完美的记忆。可是就在这记忆中也有一个黑色的触手，好像要伸出来把他拉进黑暗。

还是在初三的时候，新换的班主任在晚饭的时候看到了他饭盒里面的菜，和身边的教务主任道：“我看着都可怜呀。”嗯，他寄居在爷爷家，爷爷年纪大了，再本身就不会做什么菜，所以每天的菜能有多简单就多简单。

他在这一刻突然感觉似乎受到了委屈，有一种想哭的冲动，可是又说不上来为什么要哭。

他觉得好孩子不应该这么做，应该去承受住这种话。好多文字上面都写到家境不好的孩子就是说要自强，如何生活艰苦。可是那些文字都没有讲自尊的事情，没有讲一个不到十六岁的孩子在面对全班三十多个人被人用这种怜悯的口气对待的时候应该去做什么。

他抬头看了看了班主任，班主任的眼神里似乎看不出什么别的表情，又似乎能看出别的表情，总之他说不清却感觉自己在心里特别清楚。

就在刚才班主任还讲了拥有一个良好的家庭环境是怎样的好，还拿班上的同学举例子来着，除了几个在班主任口中“家境不错，将来必定有出息”的学生，其他人无论男孩还是女孩脸都红红的，他不知道为什么，明明大家什么事情也没有做错，为什么一个个都要红着脸低着头。

我是好孩子，和我没有关系，他继续抬起头保持着面子上的认真听着班主任的演讲，没想到这么快就轮到自己身上了。

艰难地把晚饭吃完，收拾好桌子，等待着上晚课。嗯这不算什么，他在心里暗自给自己打气，的确这不算什么，因为就在昨天还发生更加糟糕的事情。

昨天因为讲到了父爱的一篇课文，班主任还有语文老师纷纷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对他的家庭做了一个批判，总之就是在讲他的父母如何不负责，而且是在课堂上，明明已经红得像苹果一样的脸，却硬保持着仰起的状态，因为眼泪要在眼眶里转，不能让它顺着眼角流下，那样太没面子了。

“不行，我不能挥动拳头，因为我是好孩子。”一遍遍地告诫着自己，最后实在是忍不住呢喃出了声音，班主任说：“你说什么？怎么不服是不？你出来。”

在教室门口，他终于大着胆子问了一句：“你是老师，你批评我学习我认。可是你为什么要谈论我的家庭。”语气已经带着哭腔了。

“行啊？词还硬了？是不？学习成绩好就了不起啊，我和你讲我教这么多学生，学习成绩好的多得是。”

再坚强也是一个孩子呀，终于忍不住了，上初中以来第一次哭了出来，而且是在过往的学生们面前毫无形象地蹲在地上开始哭了起来。

我是好孩子，我是好孩子，一遍遍地在心里对自己说道。可是越是这么说心里就越是难受。

晚上放学，他悄悄地最后一个走出教室，好像这样就不会有人注意到他，这样就没有人会记起白天班主任批评他，他哭鼻子的丢人的事情。

等他离开教室的时候，走廊的灯都熄灭了，他紧紧地贴在墙边上，一点点地往下蹭，他是好孩子，没有带手机来上学，因此也没有照亮的工具。

到了教学楼的门口的时候，他终于松了一口气，还好，没有一个人看到自己，然后拽着书包就飞快地跑了起来，跑出了校门，跑到了大街上，一路狂奔，不知道前往何处。

他不知道去哪里，爆发出了强烈的不安全感。

幼小的他哪里明白这里面的秘密，在新来的班主任眼里只有拿他这种学习成绩好的同学来立威，才能镇住调皮捣蛋的学生呀。

或许他知道，却不想承认即使在这个小小的学校里也有这么复杂的关系。

初三的日子总是过得很快，马上就要中考了，他松了一口气，终于要离开这所学校了，终于不用再见到班主任了，自己可以去一所很好的高中了。

每次想到这里，都情不自禁会流泪。命运弄人，如果当时的自己，要不是在数学考场上晕倒。恐怕现在的自己也已经上大学了吧，可能还会有一个聪明可爱的女朋友。

每当这个时候他就会有一种说不出来的难受偶，他不知道怎么去排解，也没有人给他讲排解的方法。

他默默的坐在床头发呆，这就是他的排解方法，在以前有一个词语叫做忆苦思甜，他也在回忆过去，只不过说是回忆过去上学的时光，那时候每一天都拼命的努力，自己感觉每一天都在改变着。可是想起初三班主任还有教导主任的脸又握紧了拳头，紧接着叹了一口气，然后再也没有兴致去继续回忆。

明天早上还要上班，睡吧，用这句话安慰一下自己，就躺在床上。

（四）

他不经意间听到了一个北大女研究生的演讲“有志者,事竟成,破釜沉舟，百二秦川终属楚。苦心人,天不负，卧薪藏胆,三千越甲可吞吴。”他记住了这么一句话。

他已经好久没有改变生活的想法了，他在潜意识里已经把自己归为那种不能改变生活的人了。可是这一刻他不想这样了。

他把服务员的工作辞了，白天在网吧里当网管。第一个月收入比以前少很多,一狠心把出租房退了，把一房间的书都卖了，他心疼呀。给小狗在外面搭了一个小窝。他晚上窝在网吧里，和其他包夜的青春过生的学生们一样，只不过他是生活所迫，只能栖身在这里。

他在心里想着自己现在只是丢掉了一个服务员的工作而已，大不了以后再找一份服务员的工作，可是梦想的实现他感觉自己等不了了。他感觉胸中有一个强烈的想法必须要写出来，要让好多人看到自己的想法，他突然冒出一个小小的野心，要让全世界看到自己的文字。

他在网吧的夜晚开始了文学之旅——写网络小说,他颤颤巍巍地打下了第一个字，这一刻血都在燃烧。

倒在了地上再站起来的男人，你远比被命运垂青过一次的人要强,因为你是在像命运证明他垂青你,他选择你是正确的。

就是要第二次站起来。你可以向命运和社会证明不是他们再次选择了你,而是你再次选择了他们。

就这样白天上班，晚上抽出时间打字写小说，慢慢地收入恢复到了以前当服务员时候的水平。他相信，未来的日子会越来越好的。

在一个冬日的早晨，他带着狗粮去看小狗。

小狗似乎丝毫没有顾忌到现在外面是天寒地冻，地面上的冰还很滑，并且小狗也没有考虑那么多烦心的事情，能有一个人来看自己，就够它高兴好久了。它在冰上转着圈追着自己的尾巴玩，闪展腾挪之间，脸上满是兴奋。

他突然也笑了笑，发疯似的找了一块干净地雪地，开始踩脚印，踩了一圈又一圈，最后踩出了一个字的形状，上面写着“梦”

生活有时候真的很吝啬,他一无所有，可是命运却唯独没有剥夺他做梦的权力

小狗欢快地在雪地里面跳着，好美。冰冷的雪地里面出现了生命的温度。

是呀，生活好美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