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群大雁突然在我的耳边扑打翅膀，我感觉嘴里塞满羽毛，睁开眼睛却听到毡包外的狗叫，声音异常凄戾。非常不好的预感，我从枕下抽出防身的银制小刀，穿上衣鞋就冲出屋外。月光均匀地潵在雪地上，冰冷的空气凝窒，百米外的羊圈里传来狂乱的蹄声和狗吠。我向羊圈慢慢靠近，看见我的狗在围栏外边大声叫唤，里面的羊群忽左忽右地乱跑兜着圈子。我几乎闻到了血腥气，心里像是被马鞭狠狠抽了一下。我鼓起勇气小跑到旁边的牛粪堆旁望去，羊群被分成两股，都在慌乱地小跑，跑过的地方能看到被踩踏的溅满粪泥的羊，一具一具几乎铺满了羊圈，有的还躺在地上呼呼地大口喘着白气，可以从每一双瞪大的血红眼睛里看到今晚的满月。我搜寻那只魔鬼，看到一匹脊背反着银光的灰狼正在啃食地上一只肥羊，羊痛苦嚎叫的声音撕裂了冰冷的空气。这时跟在羊群里的一只大羯羊慢慢停下来站在羊圈的中间，像哮喘一样向外呼着气，骚乱突然就沉淀了下来，羊群停止跑动紧紧地缩在四周，此刻只听见两只羊与狗的喘息与叫声。突然，我从站着的羯羊背后看到一双绿眼睛，这时我才发现羯羊的脖子前面已经黑红一片，另一只狼正扒在它身体的一侧要咬断它的脖子！这狡猾的魔鬼！另一边，灰狼从那只羊的肚子里拽出一团血乎乎的东西，咯嘣咯嘣地大嚼起来，仔细一看，那是怀的小羊啊！我再也无法忍受，握紧刀子大叫着冲上去，捡起地上的砖头使劲向灰狼扔过去，没有砸到，它向左一跳轻轻地落在一旁的雪地上，像是一只蜜蜂落在了另一朵花上。这时羯羊腿一软向一边倒去，一头体型更大的大白狼从那只羯羊的一侧跳下来，天啊，真有白狼！两双狼眼像两把锐利的刀子同时割划着我的勇气，像是最刺骨的寒风在撕扯着经幡。它们头仅贴着地面，露出血染的白牙向我一步一步靠近。“不可以让狼看出你在害怕”，姥姥这样说过，“它们若是看出来就会像咬断一根干树枝一样把你的脖子咬断。”我们之间的距离大概只有三十步，看着它们眼里的凶光，我像是沉陷泥沼，勇气像水一样从头到脚流失于大地，手心里全是冷汗，脑袋轰鸣着发烫，我一步也走不动了，连逃跑的勇气都没有了，我感觉死神摸了我的鼻尖。我的狗猛地跳到了我的前面，像狼一样低头龇牙发出威胁的低吼，可我看得出它的腿在颤抖。这非但没有吓跑两头狼，反而使它们更快速地向我们靠过来，我的全身都在打颤，刀子从手里滑到了地上，我抖得像秋天最后一片叶子。白狼跃过围栏像迈过一束草丛，我忽然想哭，这么想的时候，眼里已经含了一包水。灰狼也翻了过来。我的眼下一晃，我的狗冲了出去，雪块被扬了起来在还没有落地的时候，它们撕咬了起来。我听到皮肉撕开与骨头断裂的声音，我的狗发出一声声惨叫，然后，一切都安静了，我的狗躺在地上，周围的雪上点点红斑，它哀怨地看着我似乎要说些什么，灰狼的身上被划出了一道血口子，伤口还冒着热气。它们的目光又向我剜过来，不，我不能死，怎么可以死在这里，我不甘心，死亡如果不可避免，那么死亡的方式一定要由我选择。血液好像从大地上流回了我的身体，我的身体软了下来不再僵直，我试着蹲下去，可以，我做到了，慢慢捡起刀子，灰狼向我跑了过来，只一秒，我的右手一阵剧痛，我使劲甩手向后退，想从它的嘴里拔出来，它的牙像钢钳一样钳住我的手，并且咬住后使劲左右摇晃脑袋，生生要把我的手扯下来，我疼得快要晕过去，我的叫声像刚才羊的惨叫。我猛地看到我的左手还抓着刀子，便马上刺过去，如果我能卯足了劲看准了再刺，也许我可以放倒这头灰狼。我刺得太急，只划到它的鼻子，它吃痛放开嘴跳到一边，白狼又马上冲过来，跳起来要咬我的脖子，它几乎和我一般高，我看到它阴冷的牙齿泛着血色与寒光，它嘴里呼出的腥气迎面扑来，我本能地向右一偏感到肩头一凉，它的牙齿贯穿了我的左锁骨，我觉得有千斤的重量将我向下拉，我不能倒，我知道倒下意味着什么，我竭力向后仰，同时向它的肚子捅去，一股温热铺满我的手臂，肩膀上的重量反而更重，白狼的牙扣得更紧，我狂乱地捅着它，可每一刀都很浅，就在我快要坚持不住的时候它松了嘴，但是牙钩住了我的锁骨拔不下来，我的血把它的脸染得血红，我已经痛到没有力气再喊叫，左手机械地重复着捅刺的动作，终于，它把牙从血窟窿里拔了出来，我趁势向它的眼睛刺去，它却咬住了我的胳膊，我的刀子又一次掉在了地上。我的膝盖再也无力支撑，我跪在了地上，像是火焰烧短了一截，我用握不紧的右拳砸向它的眼睛，这时它的嘴里涌出丝丝的红色，它松开嘴向后退去。灰狼在旁边龇着牙，舔着流血的鼻子，白狼浑身血红，恶狠狠地看着我，我想它们就是我的镜子，我也龇起牙来发出野兽般地咆哮，聚集起我所有的愤怒和勇气死死地盯着它们，我听见滴滴答答的声音和雪融的声音，像是水溅到火炉上旋即蒸发。它们开始围着我兜起圈子，我不能把背露给它们，目光始终紧紧跟随。转了几圈后，灰狼突然背向我，对着月亮嚎叫起来，我听到远处有狼的回应，白狼也跟着叫了起来，我膝行一步抓起刀子，刀身黑红已经看不到刃，银刀柄反着月光。我的颤抖重新爬满了我的身体，我知道我再也无法抵挡它们。鬼使神差地我开始学起狼嚎，嚎声婉转流畅，像是最纯种的草原狼在呼朋引伴，我们三个的叫声此起彼伏，远方至少有三头狼在回应，这是死亡的合唱，野性的呼唤，血腥的音符，自由的宣誓，而此时我的心竟然高兴起来，仿佛以前的我是个哑巴，是个聋子。我爱上了血，爱上了肉，爱上了月亮，以前的血从未有过这样红吧，从未有过这样热吧，以前的生命有这样新鲜吗？月亮的阴影也通向另一片草原吧。几旬之后，我们几乎同时停止了叫声，邪恶与仇恨重新爬回了我们的眼睛。我握紧了刀子，打定主意，如果它们同时冲过来，我就猛刺最先冲过来的那头，就算刺不死，掐也要掐死它，咬也要咬死它。白狼忽然转过身，走了，头也没回，灰狼也跟着走了。我不敢相信我的眼睛，当我意识到它们放弃了的时候，它们已经消失了。我才发现雪正在下着，甚至起了风，我从未这样清晰地看过万物，好像我的眼睛被雪水冲洗了一整个雨季，我的耳朵也变得异常敏锐，雪花在空中打旋我都可以听到。我感到口渴，非常地渴，我抓起一捧雪送入嘴中，这时才看到一只手背已经露出白骨，总觉得缺了点什么，仔细一看，小手指本应在的地方空空如也，我吸了一口凉气不敢再看。浑身上下却没有一处地方疼，只觉得手上肩上有无数个小心脏在突突地跳着，我试着挪动双膝，竟然可以站起来，我试着走了走，身上好像有使不完的力气。我走到我的狗身旁，它已经僵了，脸上有一道亮晶晶的印痕，它才三岁。我将刀子咬在嘴里抱起我的狗，手依然不觉得痛，羊群一声不吭，我摇摇晃晃地向毡包走，天空蓝得出奇，还能看到几片旗帜一样的云彩飘在月亮的周围，我能看到风在拂动这些旗帜，我使劲眨了眨眼睛，星星忽然都从天空中透了出来，好像在我眨眼的瞬间才被洒到天上，那些星星泛着狼眼的光芒，而我已不再畏惧，脚踩在雪地上，像是踩在绵软的白色的哈达上。我看不到灯光，雪花还在飘着，也闪着狼眼的晶亮。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欢快，甚至听到了某种旋律，啊，那是姥姥总哼起的诺恩吉亚，遗忘多年的姥姥的面容慢慢清晰起来，她慈祥地笑着，我从这笑容里又看到了许多人的笑，额吉的，他的，自己的，我好像从无边的白色走向了无穷的蓝色，我的腿像是被我走掉了，雪地上已经没有我的足迹，风在穿过我的身体，过于孤寂的喧嚣在耳边萦绕，我眼睛明亮，水汪汪地像是春天刚化的蓝色湖水，双唇鲜红是湖水灌溉的杜鹃花瓣，我的牙齿洁白，包藏着我柔软的舌头，像是坚强的骨头保护着温柔的心。我走地跌跌撞撞，起起伏伏，像是走在海水里，我美丽的草原，我蔚蓝的故乡，我的每一根骨头都是从地下长出来的，每一块肌肤都包含着泥土的气息，现在，我明白我与万物一样，与万物融为一体。我从未感到这样幸福，我抱紧了我的狗，“睁开眼睛，快看看这一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