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小时候家境优越,受过很严格的启蒙教育。但自从小日本入侵以后,爷爷和叔公们都参加国军投入了持久的抗日战争,家道日渐败落。父亲读到高中不得不辍学,解放后家里穷得徒有四壁,家庭成份被划定为城镇贫民。
1951年工厂招工,父亲前去应试。文化成绩名列前茅。面试时,考官出题:树上有10只鸟,开枪打掉1只还剩几只?趴在窗外的“大鸟”们叽叽喳喳叫起来:9只,还剩9只!当时许多人都是文盲,能够算出9只的就算不错了!父亲摇头笑出了眼泪:鸟都飞跑了,还剩空气!
考官们对父亲很满意,想对这个小知识分子委以重任,但调查其家庭背景复杂,只好安排父亲去线圈车间任轧线工。
父亲干活勤奋,肯动脑筋,他成了车间的技术革新能手。北京地铁的司控室电机线圈采用过他的创新技术;现在的风力发电机组双馈电机的线圈技术也一直在延用他当年的革新。虽然因为家庭历史原因他入不了党提不了干,甚至连革新成果都要求以别人的名字上报获奖,父亲都很宽厚地不作计较,每天早出晚归,白天认真工作,下班后还去一小块自留地挑粪种菜补贴家用。
父亲为人朴实,与人为善。工资升级都出三榜榜上有名,最后第四榜领导让父亲把名额让给另外一个家庭困难的工友。其实家里当时都揭不开锅了,父亲得了浮肿,每天靠一点腐乳就着红薯下饭。我至今都对红薯反胃,小时候几乎餐餐吃蒸红薯,口袋里的零食也是红薯丝。仅有的一点粮食父亲要拿去周济没有工作的姑姑一家,姑父被打成右派关押在牢。
而最让母亲一直到现在还忿忿不平的是,因为工友吊车操作失误,铸铁工件砸伤父亲的头部被送至职工医院抢救,而车间领导为保乌纱帽瞒报工伤,造成父亲不能转至条件较好的市医院诊治,落下脑疾后遗症。
母亲每次提及往事叹气,父亲坐在一旁默不作声。我17岁进厂当学徒,每天披着沉重的铅甲在钢筋铁板间穿梭,失意低落的时候,父亲教育我的人生语录是:人生不一定辉煌,只有善良和正直才是为人根本之道。
多年后我整理厂史,特别研究父辈们那段激情与荒谬并驱的岁月。父亲只是那个大时代里渺小而微不足道的人,他之所以能卑微地活过人世纷争,是因为在心底的深处一直藏着为人根本的骄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