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运气好吗?
——我的坏运气向来很好。
小时候去爬楼梯,当我伴随着眩晕感顺着螺旋楼梯爬到四楼时,只往下看了一眼,一下子就腿软了,于是我顺着楼梯滚了下去,坐在地上哭得像条没抢到热乎屎的狗。我哭不是因为疼,而是因为恐惧,那是我第一次意识到自己害怕站在高处。恐高对我来说是一个耻辱,我是要征服整个幼儿园的人啊,怎么能怕高呢?
结局几乎是可以预见的,直到我念完大班,也没能实现征服整个幼儿园的远大理想。幼儿园里有太多比我生猛的人,比如上课时坐在我后面的小姑娘特别胆大,她可以用手捏着好几条蚕,而我不行,我怕虫,比如吃饭时坐在我对面的小男生吃饭很快,会跟我抢早餐的小饼干以及面条里的肉末子,我每一次都抢不过他,比如隔壁班的小胖子会唱很多歌,然而我就连说话都大舌头还有些结巴。我只能发挥自己从不午睡的优势,趁着大家都睡了,偷偷把被子缝里的棉花拽出来扯成小朵小朵的云,从床上扔下去,然后把下铺弄醒,告诉他午休室下雪了。如果那个时候有人把他看我的眼神拍下来做成表情包,配图的文字一定是“臭傻逼”。
在我充满挫败感的幼儿园生涯里,唯一值得一提的是我第一次到幼儿园的表现,那天天气很好,屋子里的小孩都在哭,除了我。无事可做的我妈在一群安慰着自己心肝宝贝的家长堆里显得有些尴尬,还好一个温柔的女老师解救了她。女老师牵着我的手对别的小朋友说,看,马八斤是最勇敢的小朋友,不怕和爸爸妈妈分开。那一刻我有些懵逼,我妈告诉过我,只要我去幼儿园,就有很多好吃的好玩的。但她没有告诉我的是,只要我去幼儿园,她就可以从照顾我的漩涡中暂时脱身去好好工作休息。我问我妈,你一会儿要走吗?我妈弯下腰,把双手放在我的肩上,语气之郑重如同要交给我传家之宝,她对我说,老师刚表扬了你,可不许哭啊!话还没说完我就扯着嗓子嚎了起来,屋里沉默了几秒钟,爆发出惊天动地的哭声,此起彼伏你来我往。女老师终于意识到,我不是最勇敢的小朋友,我只是最蠢的小朋友。
——你是个段子手吗?
——不,我只是个段子。
十多年过去了,我从一个运气不好的蠢的小朋友成长为一个运气不好的蠢的女青年,从理发店出来就遇到往我新发型上拉屎的鸟,下雨天赶路踩到一个被扔在路边的肉包子于是劈下了生命中第一个竖叉,第一次坐公交上学就坐了反方向的车到了一个从未听说过的村子里,回老家过年揣着红包进土厕所结果红包掉进了粪坑,坐在我妈自行车后座被她一个急刹车甩飞,第一次跟随小伙伴翻墙逃学就遇到拔毛的中学生,骑自行车去上晚自习被身后载满废纸板的三轮车刮到路中间……总之,在我多年好友钱大花的词典里,马八斤和吴彦祖一样都是形容词,只不过吴彦祖是帅的最高级,我是倒霉的最高级。
在最倒霉的那段时期,我常常怀疑人生,因为经历的都是说大不大说小不小的小概率事件,所以我无法饱含热泪跟人哭诉我的心塞,几乎每一个听过这些事的人都觉得我在讲段子,于是我觉得自己被生活玩弄了。也正因为如此,当我身边的人还在为悲剧流泪的时候,我已经懂得比悲剧主角更悲剧的,是喜剧主角——悲剧主角只是悲剧的经历者,喜剧主角却是悲剧本身。
当别人对着我的倒霉事迹发笑时,我很难判断他们是碰巧幸灾乐祸还是有意拿我取乐,也许他们中的某一个是隐藏在凡人中的上帝,他看到了我在思考,于是憋不住笑了起来。我问过自己很多次,这些人都不善良吗?后来我发现,不论多么善良的人,也只是人而已。人在面对和自己没有太大牵连的非重大事件时,总会情不自禁地想看热闹,想指手画脚,就算没有屏幕,也可以自行脑补弹幕,他们不是故意要笑我,毕竟在他们看来,大多数和我有关的乌龙事件里漫天的“哈哈哈”足以遮挡住我的脸,我是谁对他们而言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让他们发笑了。
于是,不知从什么时候起,我接受了这种设定,接受了设定中的自己,另一个我好像被按到深水里,在放弃挣扎后渐渐沉底,消失在阳光无法渗透的坐标,连同所有的不愉快,一起归于寂灭。
段子不需要情绪,只需要触发人们的情绪爆点,段子手都是祭品,用自己的心血去供养每一个看段子的人。在这段供给关系中,很难说谁更可悲。因为比时间还要没有尽头的,是无聊,无聊是痛苦的培养皿,人们会为了避免陷入无聊而做很多事,包括看马戏——所以,你叹息着小丑微笑的面具下藏着一双流泪的眼睛,又怎么知晓他华丽的戏服下没有一颗悲悯的心?
——如果世界以痛吻你……
——它能先吃片口香糖吗?我喜欢薄荷味的,它不吃我吃。
有两种人生让人绝望,一种是一眼就能看到尽头的,一种是穷目极眺也看不到尽头的。于是大部分人一头扎进第一种人生——既然都是绝望的,那还不如选更安全的。就像在一场暴雨里,有的人愿意把手中的木头交给庇护所,以此换取一片栖身之地,有的人把它当做拐杖,支撑着自己冒雨前行。说不上好坏,都只是选择。
这世界让人心动,因为它有无数个分岔路口,这世界让人心痛,因为我们每次都必须也只能做出一个选择。我并不害怕做出选择,我只是害怕对未知负责,巨大的轮盘上,每个人都要放下自己的筹码,一摞一摞的,都是蒙着雾气的未来。我害怕这场豪赌,毕竟我不是个好运的人。我害怕我所歌颂的都是谎言,我所追求的都会幻灭,我害怕我所知道的世界只是个巨大的假象,真实是藏匿于阴暗角落的蛇,只有被它咬到我才会有痛感,然而我不能预知哪条蛇有毒,哪一口致命。
看荒野求生的时候,一辰说,人要像贝尔一样,直面自己的恐惧,你害怕什么,就要去做什么。所以,越是恐惧未来,越是要逼近它,越想逃避生活,越是要深入它。我没告诉她,其实我早已克服过恐高——在我下凡的时候。
——为什么我们懂得很多道理,却依然过不好这一生?
——因为生活不讲道理。
如果说坏运气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对生活抱有敬畏之心。这么一说看起来像某种玄学,街边五十块可以为你化解凶兆的那种。我和那些人不一样,我的玄学不能排忧解难,也不要钱。
在我跟人打第一架前,有人告诉过我,只有惜命的人才会走到最后,我犹记得他说这句话的时候把双手往背后一背,脸上带着高手的寂寞。在我打过很多次架以后,我才明白,不要命的人更有赢的可能,但凡给自己留了后路的,都动过输的念头。输赢事小,关键是逃避的心思一起,你就离危险不远了。就是这么奇怪,只有豁出去,才会有生机。
然而,就算学会了打架,我也总是被生活打趴下,怂得不行。它不按常理出牌,于是,我总怕自己扔下了王炸,它却只出个对三,后来我才发现自己多虑了,我并没有王炸。
我们已知的道理,都是前人对于生活的总结,然而,总结本身就意味着我们永远慢生活一步,它没有什么可以被破译的密码,一直在不断变化翻腾,我们只不过是跟在它身后,妄图在这千变万化中捕捉到一丝规律的风影,并以此驯服它。
我们都是进化史上的幸存者,是这个星球亿万年前的一次机缘巧合,是奇迹的证明,是偶然本身,可是为什么我们总是愿意相信所谓“道理”,总是那么坚定不移地去践行它们,仿佛自己和所谓的老天爷签过什么合同。生活不讲道理,懂得并且践行道理并不是过好一生的充分条件——甚至连必要条件都不是。人生无常,世事难料,生活不是做考卷,也没有标准答案,更没有及格线。如果有人告诉你,只要你如此这般,就可以取得成功走向人生巅峰,那他一定向你隐瞒了一些东西,比如走通此路的概率有多渺茫,比如你需要付出的代价有多大,这种隐瞒无处不在,一如我妈当初送我去幼儿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