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故事略长,但真的很精彩,会带给你思索和感动的故事。请一定耐心读完。
楔子
出租屋的空调坏了,三伏天,屋里热得像蒸笼。
梅子对着镜头卖力地旋转着,她跳的是印度舞。
弹幕里,有人起哄:“跳肚皮舞,肚皮上没肉,不带劲!”
“切,谁要看这个?来点劲爆的啊!”
……
下播后,她点开后台查看,新赠粉12个。她的直播账号“大脚舞娘”已经有1468个粉了。
“一天加10个粉,那一个月就是300个粉,争取年底能做到5000个粉……”越算越兴奋,梅子喊声“耶”,兴奋地跳起来。
她又把脸凑近屏幕,调出刚才那两个起哄的账号,犹豫了两秒,把那俩号全给拉黑了:“臭鱼烂虾低俗粉,不配进姐的直播间!”
梅子28岁了,用她妈的话说,光长了年岁,心智一点没见长,一提起跳舞,就执拗得像个孩子。
01
啃着鸡肉饼的梅子,突然被一条朋友圈广告吸引了注意力:“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招募中国古典舞舞者,面试成功者,将代表大明宫参加全国巡演大赛,并有机会上春晚。”
肉饼从手里掉下来,梅子飞快划到文章底部,显示面试时间就在下周一。
梅子毫不犹豫网订了明晚去西安的火车票。
然后,她跳起来,把头探进墙角的蓝色塑料衣橱。这个衣橱跟着她挪过好几个出租屋了,也算是员走南闯北的老将。橱肚里装的都是她从天南地北淘来的各种演出服,是她最珍贵的宝贝。梅子从里面扒拉了半天,翻出一件古典舞服。
梅子穿上那件白底绿袖的舞服,对着镜子甩了下水袖,想像自己正在参加几天后的面试表演,却听“哧啦”一声,腋下裂开一条巴掌大的口子。
晦气!
上周才买的新舞服,只穿着直播了一次。
梅子把裙子往下褪,打算去找服装店老板维权。
才脱了一半,电话响了,站在穿衣镜前,梅子一边咧嘴,一边听母亲那带着山东味儿的普通话:“梅子啊,下周回家吧?你姨给你介绍了个对象,小伙挺精神,还是事业编呢……”
梅子跟没听见一样抢话:“妈,我下周要去西安参加一个面试!如果能选上,说不定还能上春晚呢!”
“还上春晚?你是不是疯了?告诉你,再不回家,不光你爸不认你,我也不认你!”
“我不是说了吗?再给我两年时间,30岁,要还混不出来,我自己回去!”
不待母亲作答,梅子已摁了手机。
梅子继续褪裙子,忽地又是“撕拉”一声,后背的拉链也开了线!裙子几乎裂成两半,“出啦”滑到地上,像蛇蜕掉的烂皮。
转了两趟地铁,来到电影院旁的那家服装店,梅子才说了两句,男老板就把她往外推搡:“80块钱的衣服,你指望质量有多好?本来就是一次性的!”
“那你总得给我修好,我下周舞蹈面试,急用!要不,你就半价再卖我件新的!”梅子把破裙子硬塞进老板怀里。
“小妹妹,做人不好这样!我是走批发的,你每次来就买一件,还一个劲儿的砍价,要不是看你可怜,我都不会卖给你!”
两站人在店门口推推搡搡,引得路过影院的小情侣们频频侧目。
这会儿,梅子也顾不得脸面了——明天就得出发,她必须把演出行头搞定。
“舒梅,你……”
忽听有人喊自己的名,梅子回头——一看到那张熟悉的男人面孔,梅子的脸蓦地涨红了,人像被钉住似的,舌头也打了结。
是陈云飞!
从大学到毕业,他们曾是五年的恋人。
分开三年了,偶尔在梦里,梅子还会梦见陈云飞。
梦里,她还是坐在他自行车的横梁上,任他载着,在大太阳下的大学校园里一圈圈地在转悠,彷佛日子永远定格在那些悠长的夏日午后……
此刻,西裤笔挺的陈云飞挽着一位长发红唇的精致女子,而她却素着脸,顶着凌乱的发髻,正为了几十块钱与人吵得口水横飞。
舒梅尴尬得想钻地缝。
陈云飞也有些不自在,来不及多想,他转身对老板道:“这裙子多少钱?再拿条新的来,钱我付……”
舒梅一把从老板怀里拽过破裙子,逃似的出了店。
她听见,身后陈云飞的女友跺着脚不高兴地嚷嚷:“她谁啊?你干嘛给她付钱?”
陈云飞支支吾吾:“没谁,就一个老同学……没别的意思,我就是看她太可怜了……”
已经走出十几米远的梅子,蓦地停下了。
陈云飞那句“可怜”刺激到她了,刚才店老板也是用这两个字羞辱她。
一股士可杀不可辱的羞愤激得她猛地回头,不管不顾地对着身后的男女大喊:“可怜你妈的头啊!?老娘有钱!闲的发慌,出来找乐子不行啊!?要你们多管闲事!”
骂完,她飞快地转身。
可脸一扭,泪就飙出了。
她忍着不擦,留下一个果决的背影。
梅子抱着裙子,失魂落魄地进了地铁站。
衣兜里,手机铃在响,她不想接。新买手机时,为了鼓励自己,她特意选了那首《最初的梦想》做铃声,此刻,这首歌也像在嘲讽、挖苦她——
“如果骄傲没被现实大海冷冷拍下,又怎会懂得要多努力,才走得到远方;如果梦想不曾坠落悬崖千钧一发,又怎会晓得执着的人,拥有隐形的翅膀……把眼泪种在心上,会开出勇敢的花……”
梅子掏出手机,想按掉,可一看到屏幕上闪的“妈妈”两个字,她心里忽而有了片刻的柔软。
梅子按了接听。
可是,还不待她讲话,母亲的声音就很焦躁地传过来:“梅子啊,你别总是眼高手低,真等到30你还能嫁出去?你姨说了,下周你必须回家来跟人家见一面,要再跟从前一样,啥也不说就不来了,她再不给你介绍对象了!不是我说你,咱就是普通人家,你还想找啥样的?你说,你大学谈的那个叫陈云飞的,条件不错,还有北京户口,人家都不嫌弃你是外地的,你倒把人家给踹了?现在可好,都三年了,人家说不定早都结婚了,你呢?妈是真想不通啊,你怎么一点也不知道愁得慌……”
“妈,你能别说了吗?”母亲的话像连珠炮,将梅子本就糟乱不堪的心轰炸得体无完肤,她忍着泪,“我不想听这些。我现在就想先把事业做好……”
母亲的声音却越发尖利起来,地铁上梅子身旁的人纷纷侧目:“哎吆,快别提你的事业了!你的事业就是对着手机镜头,又跳又唱?街坊邻里问我姑娘是做什么的,我都不好意思张口!梅子,你是真不知道丢人现眼呐……”
梅子的泪夺眶而出:“别人不理解我就算了,你是我妈呀,连你也笑话我……”
泪水在脸上汹涌着,心像被利刃戳了又戳。她本想从母亲这里找点抚慰,可母亲那句“丢人现眼”,将她扎得鲜血涌出。
梅子失了魂似的靠在地铁上,思绪飘回到三年前。
那是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陈云飞带她回家。
第一次见面,陈家人搞得排场很大,装修豪华的餐厅里,各式菜品陈列得像满汉全席。养尊处优的陈母一面给梅子夹菜,一面话里有话地点拨她:“舒梅啊,咱这边的条件你也有数了,云飞都跟你说了吧,车房都买好了,什么都不用愁!不过,我听云飞说,你喜欢跳舞,我的意见,女孩子嘛有个爱好挺好,以后也可以教孩子。但要是想把这个当事业,那可不是个正经的路。”
梅子菜嚼了一半,把筷子放下了:“阿姨,我不明白,我不偷也不抢,把舞蹈当事业怎么就不正经了?”
陈母嗤笑一下,也把筷子放下:“你要非点明了,那也别怪我说话直!你是学会计的,又不是舞蹈科班出身,能跳出什么名堂?你现在不就是跟着舞团走走穴,赚个千八百的演出费?再就是去舞蹈机构代课,连个编制都没有,算什么正经工作?你要是不想考公务员,可以到我公司来啊,给你个会计职位,按月领工资。结婚以后,我们这边的亲友问起来,我也不至于太丢面!”
梅子扣着手,浑身的血都涌到脸上来了。她那时正年轻气盛,哪受得了这种羞辱。
她咬着唇,扭头去看陈云飞。
没想到,在学校里事事顺着她的陈云飞,这会儿却低下头去,彷佛丝毫感受不到她的诧异和难堪,顾自低头沉默地嚼着菜。
在陈家人戏谑目光的审视下,梅子的心一寸寸凉了下来。
良久,她站了起来,环顾陈家老小,一字一句道:“谢谢叔叔阿姨的盛情款待。但是,我想明确地告诉你们:我没有考公务员的打算,也不想当会计。舞蹈是我的梦想,我不会放弃的。你们陈家门槛太高,我高攀不起。”
说完,她拉开椅子,不顾陈云飞的劝阻,大步朝门口走去。
关门的瞬间,她听见屋里有玻璃杯碎裂的声音。
那次家宴后不久,梅子就和陈云飞分手了。
失去相恋五年的初恋,是梅子为梦想付出的第一个代价。
心很痛,也许,现在依然在痛,但她并不后悔。
02
坐在开往西北方向的列车上,望着窗外飞驰的路标、青山和绿树,梅子的心终于安定下来,许多过往像老电影的慢镜头在脑海一一浮过。
6岁那年,母亲带她逛街,商场门口有个小伙子在发舞蹈课的免费试听传单,她抓着花花绿绿的传单,非要让母亲带她去看看。
母亲只好带她去试课,没想到,只一次,她就爱上了跳舞。
此后,一跳就是9年。
上高中后,迫于升学压力,父母把她的舞蹈课停了。她那时还小,不懂得有艺考这条路,就听从了父母的安排。高考分数出来后,报志愿时,又是父亲给出主意,让报会计学,说学了这个,毕业不愁找工作。
大学四年,对数字一点不感兴趣的她,只好硬着头皮把每门课勉强考及格。课余时间,她就参加舞蹈社团,到校外做舞蹈兼职。远离父母的那四年,在与舞蹈的亲密接触中,她又找回了童年时那个快乐纯粹的自己。
如此辛苦又分裂地熬到了毕业,她再也不想听从任何人的安排了。
正因为经历过,她更知道,没有梦想的人生味同嚼蜡。
其实,她也不确定,未来会怎样。
学舞蹈的那些年,她没得过什么拿得出手的奖。甚至,有好几次,她无意中听到舞蹈老师们用满是遗憾的语气悄悄议论着,说她虽然极用功,但很可惜身材比率没有达到专业舞者的要求,肢体动作也是软度有余而力量不足……
唯一一位一路鼓励她的林老师,在她初三那年因乳腺癌离世了。最后一次,她去医院看望林老师,知道她已停了舞蹈课,瘦得只剩一副骨架的林老师握住她的手,语气真诚又满是不舍:“孩子,你要记住——身为舞者,舞的是心,是灵魂,不要在意别人说什么,每个人都可以成为自己的舞者……”
很多年以后,每当挫败时,想起林老师的话,想起老师临终前那沉静又坚定的眼神,梅子心中总会涌起莫名的力量。
年少时,她最喜欢看林老师跳舞。她舞起来是那么痴迷,那么沉醉,像沉浸在一个梦幻的舞的世界。
只是,舞蹈并没有给林老师带来大富大贵的生活。为了舞蹈,林老师至死都没有结婚,没有生育,她所有的财富不过是舞蹈教室里那些跟着她一起练功练舞的天真孩童。
梅子想带着林老师的嘱托走下去——走向辉煌,走向冉冉生辉的最璀璨的舞台,她觉得,那才是舞者的终极梦想!
只是,刚毕业时的满腔热血,早已被现实拍打得面目全非,她越来越不确定——是否,她的结局,也会像林老师一般,穷尽一生,付出所有,终究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孤独舞者……
03
面试时,梅子随身带的舞服没用上。因为面试只有一个内容——穿上定制舞服,随着教练现场跟跳古典舞《大唐霓裳》。
一共招募18个舞者,来面试的足有两百多人。
为了节省面试时间,10人一组现场同时跟跳,既考查舞者的协调能力,也考核扮相和舞姿。
梅子排第8组,在外场等候时,她竖起耳朵留心听面试完的人吐槽——
“这曲子完全没听过啊……”
“裙子太长了,转身时都绊到脚了……”
“中间有段节奏实在太慢了……”
梅子闭上眼,深吸气,默默给自己打气。
现场跟跳,她不怕!
做直播这一年多,她从网上扒过各种风格的舞蹈,有时候一天就能排出一个新舞蹈。
果然,上场跳完,梅子自觉表现不错。
退场到后台脱衣服时,饶是有舞台指挥喊着让动作快点,她还是见缝插针地掏出手机“咔咔”自拍了几张。她实在太喜欢这舞服了,衣袂飘飘的绸缎,精致的刺绣,比她自淘的那些廉价舞服有质感多了。
梅子想像自己穿上舞服,画上唐妆,随乐起舞的模样,一种期待和自豪像泉眼从心底涌出,热贯全身。
睡在面试地附近的青年旅舍,她几乎是一夜未眠地熬过了这一晚。放榜是在第二天下午三点,为了熬过这半天,也为了提前寻找唐舞的灵感,梅子早起买票,以游客身份入园参观昨天去面试的大明宫国家遗址公园。
昨天忙于准备面试,没来得及细细观赏,今天才发现,这大明宫原来是一片在废墟上建起的遗址。大明宫场地极为开阔,梅子走走停停,郁郁葱葱的青松古槐送来阵阵清风,黄土坯复原勾勒的昔日轮廓蕴含着悠悠古韵,玄武门、太液池、含元殿……这些在古书中才能见到的字眼,一一呈现在她眼前。
看到那些栩栩如生的唐人壁画和雕像,梅子更觉激动不已。闭上眼,彷佛她看到了宫女戏马球,贵妃游太液池,梨园歌舞会……一副盛唐的繁华图景在她脑海中徐徐展开。
冷不丁的,一个小女孩飞跑过来,撞在梅子腿上,女孩手中的团扇落到地上。梅子蹲下,捡起扇子想交还给女孩。不料,那跑远了的小女娃却转身对她灿然一笑,摆摆手:“姐姐,扇子送你了!”
梅子握着扇子端详,这应该是大明宫的文创产品,做得还算精致,丝绸缎面上绣了一个飞袖舞剑的古装秀丽女子。扇面右侧竖着一行小字——唐宫第一舞人:公孙大娘。
扇面上的女子身姿矫健,衣袂飞扬如风,眼波动人……
梅子看得有些呆了。
这位大唐女舞者的故事,她并不了解,只是听说过她的名号。此刻,在相隔一千多年后的今日,脚踏昔日唐宫所在,此情此景,她心底萌生了一种拨动心弦的颤动。
她不知道,同为舞者,这位名垂千古的舞师,是否也经历过寂寂无名之时,是否也感受过她今日的迷茫和忐忑……
下午三点,梅子去面试放榜处。她挤进人群,一面默念阿弥陀佛,一面在名单上找寻自己的名字。
从头捋了三遍,并没有“舒梅”两个字!
心急速地下坠。
她不甘心!
不能就这样认输!
梅子跑进面试的演艺大厅,那些通过了考核的舞者们,正排着队听舞团导演训话。
梅子站在场后,等所有人都退场了,她追上去,攀住那个满头白发的老者:“导演,导演!您对我有印象吧?我为什么没选上啊!”
老者推了推眼镜:“你叫什么名字?”
“舒梅!”
“哦……有印象。我记得你排第十九,只差一点,可惜了。其实,你舞感很不错,只是动作少了点力度,这不是短期内能克服的,所以,我们就……”
“导演,我是从北京赶过来的,我把那边的工作都推了,就为了这次面试!我是真的喜欢舞蹈,尤其是古典舞!您看,你们要18个人,我排第19,您就留下我当替补吧!”
梅子一路跟着老者,不依不饶地推荐着自己。
那老者拗不过,终于松了口,允许舒梅以替补舞者的身份留在舞团,但是不提供住宿,也没有收入。
梅子激动得想落泪,她对着老者连连鞠躬。
不管以什么身份,只要能留下,就算有了个交待。
她不在乎能不能挣到钱,能和顶级舞者一起训练,就是让她额外掏学费,她也是甘愿的。
04
为了在两个月后的巡演大赛中拿到名次,大明宫舞团请了一级舞者和编导精心打磨整支舞。
舞者们每天要跳十个小时,除去吃饭睡觉,几乎所有时间都用来练舞了。
梅子住在20元一晚的青旅,没有独立的卫生间,常常是顶着一身臭汗和衣而睡。
那些没黑没白的日子,她却甘之如饴。训练间隙,有空她就用手机观摩网上的唐舞视频,时常还大胆地跟编舞提一些修改意见。
舞团的领导们都开玩笑,说别看这小妮子是编外人员,可操的心比总导演都多。
训练到中期时,有个叫小雨的姑娘训练时腰伤复发,做动作直接摔在了地上,人被送去了急诊。
第二天中午,舞团导演也就是当初松口留下梅子的那个白发老者,拍了拍坐在地上吃盒饭的梅子:“从今天起,你是编内人员了!”
梅子激动得一跃而起。
欣喜的泪盈满了眼眶,憋了好久,她问:“那个小雨……她不要紧吧?”
“她啊……舞还是能跳的,但今后高强度的训练怕是顶不住了。”白导叹了口气,叮嘱她,“你好好练,也要保重好身体!”
梅子从青旅搬进了舞者宿舍,她睡在了原来小雨的床位上。
小雨的行李已经收走了,靠床的墙上还留着她贴的便利贴。桃心形的贴纸上是她手写的娟秀小楷:“挥汗如雨的舞,心无旁骛的梦!小雨,加油!”“舞”和“梦”两个字周围还画满了粉色的爱心。
这个叫小雨的女孩,比梅子小七八岁,训练间隙,她总喜欢靠在墙角嚼薄荷糖。梅子还记得小雨给她递糖时的表情,她变魔术似的抽出一个长条的糖罐,眼睛笑得弯弯的:“姐,来一颗呗!提神醒脑补充能量!”
轻轻触摸小雨留下的字迹,一种悲喜交加的酸楚在梅子胸中涌动。
这失而复得的机会,她分外珍惜。
她想象着父母在电视上看到她舞蹈的身影,想象《大唐霓裳》终于获奖,上了春晚,她终于站上了全国最顶尖的舞台……
这样一想,她就觉得血脉喷张,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儿。
别的姑娘下了排舞课,就去宿舍休息了。只有她,还在舞房里独自加训力度。
这天早上,舞团请了几个专业评审来指导。
破天荒的,这天没有排练,导演给姑娘们放了一天假。
集训的日子像坐牢,这一天的假可把大家兴奋坏了,姑娘们都换上喜欢的衣裙,结伴逛街去了。
只有梅子,回宿舍补了两小时的觉后,又去排练室独自加训。
下午,导演在排练室找到梅子。
“您找我,白导?”舒梅用胳膊抹一把汗,灿然笑着。
看到梅子这副模样,白导更不知该如何开口了。
他咽了口唾沫,尽量用平缓的语气:“舒梅,对不起……今天,专业舞审来看过舞蹈了,他们给出的意见是咱们的舞和其他舞团的舞蹈动作重合太多,要临时改排。新舞蹈需要的舞者只有12个人,所以……”
舒梅呆呆站着,笑容逐渐凝滞。
白导不忍直视,他偏过头去,拍了拍舒梅的肩:“孩子,机会以后还会有的!再有机会,我保证让你直接上。”
舒梅捂住胸,一阵钻心的痛袭来。
像在疆场上拼杀的战士,热血还未冷,却被人一招毙命。
命运的捉弄太残酷了。
短短一个多月,她的心情像坐过山车,从谷底到巅峰又猛然坠入谷底。
浑身的力量彷佛都被抽走了。
不知在舞蹈室呆坐了多久,等梅子离开时,屋外已是暮色四合。
她去便利店买了一大兜啤酒,拎着走到大明宫景区门前的空地上。
明天要去往哪里,她还不知道。
今夜只有一醉方休,才能忘却这迷茫的苦痛。
不知灌下多少瓶啤酒,头疼欲裂之时,手机响了。
房东大妈的声音轰炸过来:“我来堵你好几趟了,屋里一直没人!我就是告诉你,你欠的那一个月房租我不要了!房子我已经租给别人了!你的东西,我叫搬家公司都放我车库了,最多帮你存一星期啊!你要不来取,我可都扔出去了!”
梅子仰头笑出了泪:“你扔好了,我不要了,什么都不要了!”
房东听出梅子的口气不太正常,又软下来劝:“哎吆吆,我说你这姑娘,也老大不小的了,在北京混不下去,你就回老家嘛……”
梅子把酒瓶摔在地上,摇摇晃晃站起来。
深夜的大明宫空无一人,月色格外清亮。
梅子挽手、转身,在漫天星光下,她轻轻哼唱《大唐霓裳》,独自一人回旋、起舞……
心很痛,或许,梦想中的舞台是再也登不上了,这大明宫前的最后一舞,是离别前的不甘,也是对梦想的祭奠……
05
梅子是被人打醒的。
一个妇人拿着鸡毛掸子抽她的屁股,高声嚷着:“五更都打了,还睡!哪有点姑娘家的样子!赶紧起来!”
梅子一个激灵坐起来,心中恍然。
她坐在一张木床上,一个挽着古式发髻的妇人正对她凶神恶煞。
“你是谁?!”
“你个死丫头,为了逃婚开始装疯卖傻了?告诉你,今天再在媒人面前整幺蛾子,你娘我饶不了你!”
媒人?娘?
再看看自己穿的古式粗布裙,梅子心惊:难道是昨夜喝多了,还在梦中?
她爬起来,想找面镜子,但这泥土培的房屋简陋之极,镜子自然没找到。墙角有个铜盆,她探身去照,却见水里倒映出一张格外稚嫩的少女面庞,她惊得连连后退,差点把脸盆打翻在地。
那并不是她的脸!
梅子不死心,又跌跌撞撞跑去门口的街市转了一圈,这下由不得她不信了——这不是梦,她、她是真的穿越了!
街市上那卖糖人的手艺人告诉她,现在是唐开元二十八年。
“淑慧,看爹爹给你买什么了?”
一个精瘦的汉子走进屋来,手里握着一支雕花银钗。
原来,她叫淑慧。眼前这位是她的阿爹。
“淑慧啊,再过两个时辰,媒人就来了,这回你可不要再作怪了。惹怒了你娘,可没好果子吃!”
作怪?她能做什么怪?
瞧她这小身板,不过才十四五的年纪,竟然就要相亲嫁人了?
梅子暗暗叫苦,恨自己怎么偏就穿越到了这万恶的封建社会。
戴上新发钗的淑慧被娘喊到了前堂。
一个穿着交领短衫麻布长裙的妇人正端坐在桌案后,想来,这就是媒人了。
“快给刘婆婆倒杯热茶!”娘吩咐着。
淑慧不情不愿地端过茶杯,往媒人脸前放时,她猛地打了个喷嚏,顿时,星星点点的口水鼻涕像开了的花洒,全落到了茶碗里。
媒人嫌弃地皱眉,以衣袖遮面。
坐下才说了没几句,淑慧又开始打嗝,其声如猛牛饮水。媒人诧异地望着淑慧妈,就差把“粗鄙”俩字写脸上了。
淑慧妈的脸都绿了,淑慧却大咧咧:“哎吆,我的娘哎!今早上上树掏了俩鸟蛋,就水生喝了,没想吃坏了肚子!”
淑慧娘用手狠掐淑慧的胳膊,淑慧跳起来:“哎吆!我的娘哎!你是夜叉吗?!掐我作甚!”一面转身抱着肚子往外跑,嘴里故意做出响亮的放屁之声,怪叫着:“吃坏了,真吃坏了!你们聊着,我去拉泡稀!”
媒人做媒十几年,哪见过如此粗鄙顽劣的女子?
这门亲事想当然地黄了。
淑慧暗松一口气。
自她穿越到这唐代少女的躯体之中,许多属于淑慧的回忆就涌入了梅子的灵魂。
她才不要嫁人,无论是以梅子还是淑慧的身份。
她还要跟着爹爹去集市上跟人学杂耍,练舞剑呢!她爹虽然性子绵软,但总还能护她几年。
这夜,淑慧被悉悉索索的争吵声惊醒。
是娘的声音:“这孩子就是叫你宠坏了,不会女红,一天到晚就知道舞剑杂耍,跟个夜叉似的!哪家敢娶?我好不容易张罗来的亲事,几次三番叫她搅和了!第一回相亲,她骂脏话剔牙;第二回相亲,她直接跟媒人说;她已有了相好;这回呢,她就打嗝放屁!”
“闺女还小呢,着急叫她嫁人干嘛?”
“马上十五了,还小?再大更收不住心了!我跟你说,我已经收了陈大官人的定银,明天就去签契书,既然嫁不出,就把她送去陈府当丫鬟吧!”
有拍床板的声响,是爹急了:“你怎么这么狠心?为了点钱就把闺女给卖了?”
“我狠心?这街坊邻里的,把闺女送去大户当丫鬟的多了,怎么到我这就成了狠心了?你做木匠能赚几个钱,我还不是体谅你?她两个弟弟将来不得用钱?不是我说你,你看哪家像你?把闺女当小子疼,还把她送去私塾,什么事都惯着她,再这样下去,早晚闯大祸!这事,就这么定了!”
再听不到爹的声音了,浓重的夜色中,只有一声声低沉的叹息。
淑慧听得牙根发痒,不知该怪母亲狠毒,还是怪这万恶的封建时代!
她辗转反侧,再也睡不着了,索性一骨碌爬起来,翻出一张草纸,找出笔墨,就着窗边月光,留下一张字条——
“父亲母亲,女儿不愿去人府上为仆,就此别过!他日,女儿混出名声,再报答你们!”
淑慧带上父亲送她的银钗,用包袱包了几件衣服,悄悄出了门。
走出十几米远,再次回望月色下的小屋,泪水不禁充盈了眼眶,但她没有再回头。
淑慧躯体里的野性和梅子的倔强混合成一种强大的力量。
这江湖天大地大,就算来了唐朝,她也要闯出一番名堂!
06
着男装出逃的淑慧,走了许久夜路,又搭乘好心人的驴车,经一夜一天马不停蹄的赶路,直到觉得离她老家郾城已远,她才敢放心找个营生活下去。
父亲送的银簪她拿去当铺换了碎银和铜钱,随身备用。
思来想去,淑慧决定找个杂耍班子混一混。
从前,父亲带她去城里给人做木工活时,她贪玩常跑去附近的杂耍班里凑热闹。看她伶俐学东西又快,有时候,班杂耍主还让她上场表演个一两招,赚些吆喝和铜板。
父亲手艺好,不少大户人家也请他去做活计,逢宴过节时,遇上大户人家的舞姬在府中表演,淑慧也跟着一起开眼。
她虽性子野,可毕竟是女孩儿,看那些舞姬们的翩然身姿,她觉得像仙女下凡一样美。人家演完了,她还要跟在屁股后面,请教个一二,痴迷到就连在家烧火做饭,也要忙里偷闲地比划几招。
为这,她没少挨娘的打。
她去杂耍班拜师,娘就骂她是夜叉;在家里练舞,娘就说是下贱相。
娘骂娘的,她玩她的。
好不容易来这世上一遭,管别人怎么看?
她就想干点自己喜欢的!
淑慧逛到城中的闹市,果然有卖艺杂耍的在。
有个头发花白老者正在表演吞剑,只见他仰头,大张着嘴,把一柄三指宽的剑对准喉咙直插下去……
旁边还有个年轻的姑娘在解说:“吞剑是我们公孙家的独门绝技,剑从口入,经喉咙,胸膛,直达五脏六腑……”
长剑一点点没入老者口中,场面越是骇人,围观的人越是兴奋。
姑娘喊道:“各位大哥大姐叔叔大婶,这吞剑虽是祖传绝技,可也是有危险的!还望大家有钱的撒钱,没钱的出个吆喝!”
铜钱天女散花似的砸下来。
跟班的两个小童忙蹲在地上捡钱。
眼看着长剑全要没入口中,突然有个短打扮的壮年男人挤进场中,劈手就把剑从汉子嘴里拔了出来!
众人一阵惊呼!
却见那汉子手握剑,自杀似的往自己肚上狠命一戳,满场又是一阵惊呼!
可剑竟一下缩回了剑柄里!
原来是把能伸缩的弹簧剑!
汉子笑道:“你们瞧瞧,什么狗屁的祖传绝技?这就是做了手脚的障眼法!就这点手段,也想来通州骗钱?”
围观的人开始起哄,有人甚至往场里丢起了瓜皮。
两个小童受了惊吓,跑过来抱住白发老者的腿。淑慧看出来,这是一家人携老带幼出来卖艺。眼下被人戳穿了,不知该如何下台。
看不得弱小被欺凌,淑慧挤进去,一个跟头翻在场中。
淑慧扬手从男人手中夺过剑,立身握剑抱拳对众人道:“见笑了各位!方才是我伯伯给大家逗个乐子,现在才是我们公孙家的独门绝技!”
淑慧凌空翻了个跟头,把剑朝天一扔,人落地时,剑稳稳落在手中。再转个身,左手抛剑,右手接剑,身旋三圈,剑未落地,只见剑光闪若流星,一会儿柔若飞袖,一会儿又刚若劲松……
人群中爆发出阵阵掌声,从假吞剑到真舞剑,众人还以为这是卖艺班精心准备的表演。
那揭人短的汉子自觉没趣,早退了场。
等都散了场,姑娘对淑慧道:“少侠,今天多亏你解围!赚的钱,你要是不嫌弃,咱们对半分?”
淑慧仰头,把发髻一散,飘然的秀发都落下来。
姑娘惊得目瞪口呆。
淑慧笑笑说:“我不是少侠,我也是姑娘家!不瞒你说,我正愁没有立身之处,你若不嫌弃,就把我纳入你们班子吧!”
07
相处了两日,淑慧知道了姑娘名叫公孙颖儿,颖儿曾师从过教坊舞姬,歌舞琵琶都是一绝,十三岁就在茶馆卖艺贴补家用。
因为色艺俱佳,颖儿老家的纨绔子弟盯上了,不堪其扰,遂和爷爷、兄弟举家迁到通州。
那表演吞剑的白发老者正是颖儿的爷爷,两个小童是她弟弟,她还有个哥哥自幼习武,出逃到此地后,去镖局做了镖师。镖局有活时,哥哥就出镖,无活时就跟着家人一起卖艺。
害怕再招了纨绔子弟来,哥哥说什么也不肯让颖儿表演歌舞了,卖艺时,只让她给爷爷打个下手。可爷爷到底年纪大了,只能表演些简单把式,这不,昨天哥哥不在,他们就被人当场揭了短。
淑慧是在几天以后,才见到了颖儿的哥哥。
那日,他刚从登州送镖回来,风尘仆仆,右腰佩剑,左手提着个布袋。一进屋,就被两个弟弟围着讨要吃的。
他笑着把手中布袋打开,那双冷峻的眼眸,在那一刻漾起了暖意,布袋中满是糖瓜、桃酥和炒栗子……
“颖儿,这位是?”招呼完两个弟弟,少年才发现屋里多了个姑娘。
“哥,这是我新认的姐姐!她也是出逃到此,以后就跟着咱们了!”颖儿揽过淑慧神气道,“她练剑也是把好手,哥哥以后就多跟她切磋!”
少年颔首抱拳:“公孙羽见过姑娘!只是……不知姑娘在此,今日礼物只备了一份……”他从腰间取出一个小荷包,打开,里面是一对银钩的绿玛瑙耳坠。
“好漂亮啊!”颖儿捧过耳坠,对着光细看,半透的玛瑙坠子映着阳光像莹润的露珠。
摆弄了一会儿,颖儿拖住淑慧,硬要给她戴上:“好看归好看,不过,这细长的坠子戴在淑慧的鸭蛋脸上,才真叫俊俏呢!”
淑慧躲闪着。
“姑娘就收下吧,权当是我送姑娘的见面礼了!”公孙羽也劝。
耳坠戴上了,颖儿拍手笑:“真好看!衬得你更白净了!”
公孙羽也笑着称赞:“确实好看,很配姑娘!”
本是一句礼貌的称赞,不知怎地,淑慧却觉面堂一热,心怦怦直跳,她低下头去,竟忘了该如何拒绝这美意。
跟公孙一家一起卖艺,是淑慧渡过的最快意的一段日子——
白天一起卖艺,在家时,颖儿上来舞瘾了,淑慧就陪她一起起舞。月朗星稀的晚上,她和公孙羽在小院里切磋剑法。
练得久了,淑慧渐渐自创了一套招式——把舞蹈和剑术融合起来,再配上几招早年间学的杂耍技法,既有舞姿又有剑魂。
这现学现卖的舞剑表演,竟常常引得满场喝彩。
卖艺赚了钱,就带全家老小一起去苍蝇馆里美美吃上一顿。
那段时光,当真是有舞有友,有酒有肉,自在潇洒,快意江湖。
淑慧与公孙一家不是亲人,胜似亲人。
她身背卖身契,不便用真名行走江湖,就跟着公孙一家将自己化名为“公孙蝶”。平日里,公孙一家称呼她为小蝶。
她给自己取这新名的寓意是——不做贤良“淑慧”的女子,而要做自由自在的蝶,在这广厦天地间自在起舞……
08
在那段对酒当歌,月下起舞的日子,小蝶常常觉得倘若日子就这样流水般蔓延下去,她也知足了。
她分不清楚,她依恋的究竟是那份随心起舞的自在,还是与公孙一家,或者,更确切地说,与公孙羽的朝夕相伴。
从第一次见面,那说不清道不明的怦然心动,到平日里公孙羽对她亦兄亦友的爱护体贴,大大咧咧的小蝶,也有了牵挂。
公孙羽每出去送镖,她就心神不安,晚上要不停地念阿弥陀佛才能入睡。
可她毕竟是姑娘家,公孙羽未曾点破,她便只能任由这份暧昧在心底慢慢发酵。
公孙羽剑法了得,小蝶最喜欢看他舞剑,他凌空飞起时,剑光在空中闪烁,宛若白蛇吐芯。
小蝶愿意学,他也乐得教,他教给淑慧的招式,不光能应付卖艺,也足够他不在家时,淑慧保一家老小平安。
除了切磋剑法时,公孙羽大部分时候话不多。
他那份琢磨不透的沉默,也让小蝶着迷。
只是,她隐隐能感觉到,公孙羽并不安于现在的生活。
果然,某次送镖回来,公孙羽表现出少有的兴奋,那双一贯冷峻的眼眸也变
得热切起来:“我要带你们一起去长安!中书令傅大人招我入府当贴身侍卫了,官从六品!”
原来,这次送镖,护送的是中书令傅大人侄女的迎亲队,迎亲队走水路时遇上了歹人,身为带队镖头的公孙羽不但斩杀恶人护了货,更护了傅大人的侄女。
护送有功,又功夫了得,傅大人就直接把他招入了府中。
颖儿一听说要去长安,兴奋不已——长安,那可是京城啊!她早就听说那里的东市和西市上能买到各地的珍奇异宝,在天子脚下,还能见到各国前来朝拜的使者,比如,骑着骆驼的波斯人,高鼻深目的西域胡姬……
公孙蝶的心情却是五味杂陈——去长安,意味着能见到更广阔的天地,让更多人见识自己的舞姿,这是她身体里属于梅子的那部分灵魂所渴望的;但作为淑慧的那部分自己却预感到,她所珍视的与公孙一家相守的平静生活恐怕要被打碎……
因为,她在公孙羽眼中看到了熊熊燃烧的欲望。
09
长安城建筑的壮丽匀称让人叹为观止,果真如诗句所说“百千家似围棋局,十二街如种菜畦”。坊间的繁华热闹更叫人流连往返,所到之处有招手卖酒的西域胡姬,琳琅满目的各色食肆,夜禁之后依旧灯火通明的鬼市……
颖儿和小蝶在长安城转了几日,最终把卖艺地点选在了长乐坊。
见识过长安城中艳丽的歌舞姬、离奇的街头幻术和酷炫的杂耍后,小蝶自认为她的剑舞在诺大的长安城一时掀不起什么风浪。
但她还是日复一日地舞着。
没想到,渐渐的,来围观她表演的人却越来越多。
多少次舞剑时,听着耳畔口音各异的喝彩,望着装扮各异的围观者,公孙蝶常会恍惚,这包罗万象的长安城,真像她梦里遥远的北京。
当然,那个时候,她还不叫淑慧,也不是小蝶,而是北漂的梅子。
她不在乎从一个陌生的时空,抵达另一个更加陌生的时空,只在乎她的舞是不是站上了更高的舞台。
这日剑舞毕,一个穿玄青色长袍的年轻男人捧一柄卷轴走到公孙蝶面前。
男人对她微微一鞠躬,道:“连日观看姑娘舞剑,着实为姑娘的技艺惊叹。难耐敬仰之情,特赋诗一首相赠!”
男人面容清秀,一双丹凤眼望着公孙蝶,眼波清澈温润。
小蝶一时不知该如何接话。
男人又欠身把卷轴递上:“还望姑娘恕小生唐突。”
小蝶发愣的空儿,颖儿咯咯笑着,抢过了那卷轴:“替我姐谢过你了!”
颖儿一拎卷轴的拉绳,装裱好的宣纸霎时像瀑布泻了下来,清秀又不失刚劲的行草展现在众人眼前——
“红罗锦帕长袖舞,侧身捷如蛟龙游,
飞旋剑器英姿舞,空教女子爱武装……”
众人念着,齐声欢呼喝彩:“好诗啊,好诗!”
听着周遭如雷的喝彩声,小蝶半是兴奋,半是羞涩,抿嘴轻笑,一抹红霞浮上了面颊。
手腕却突然被人攥住了。
公孙羽不知何时站在了她身侧。
他目光灼灼地望着对面的男人,语气不善:“你是谁?想干什么?”
男人瞥了眼小蝶被攥住的手腕,对两人关系已了然三分,便道:“我只是欣赏姑娘舞姿,赋诗一首,聊表敬意,别无他想。”
公孙羽不答话,从鼻里喷出一声:“哼!”
男人倒也不气,微微一笑,抱下拳,转身离去了。
公孙羽拽着小蝶,走出人群。
“我不是跟你说了,你和颖儿不要再抛头露面?是我给的银子,不够花吗?”
小蝶甩开公孙羽,她腕间已是淤红一片:“我自己能赚钱,为什么要花你的钱?”
“小蝶,你别任性,你忘了是谁带你来京城的?今天,竟引得男人当众调戏,你也太不体面了!”
“不体面”,这样的指责多么耳熟!她万万没想到,如今这番话竟是从公孙羽口中所出。
“哼”,小蝶冷笑,怒目望着公孙羽:“说我不体面,那你呢?当着众人的面,对我拉拉扯扯,如此我就体面了?你把我当什么了?”
对公孙羽,她是越来越看不懂了。
三年了,他对她有暧昧,有关怀,也有男人似的占有,却没有一次坦荡地表露过心迹。
果然,公孙羽眼神闪躲起来:“我……我拿你当妹妹。”
小蝶别过脸去,再不想理他。
公孙羽软下来:“小蝶,我知道你喜欢舞剑,我已经向傅大人引荐过了。他府中正缺舞姬,下个月,你和颖儿就一道入府,彼此也有个照应……”
怒火从胸中窜起,他拿她当什么?竟不与她商议,擅自决定她的去留?
“公孙羽,我什么时候答应你入中书令府了?!你也太自以为是了!说到底,我与你不过萍水相逢,你要做主,也只能做了颖儿的主!你想谄媚权贵,我不干涉,但你记住:我小蝶绝不入府,做官人的玩物!”
入京这一年,权欲令公孙羽变得越来越陌生。
又或者,他原本就是那样的人,只怪她太年轻,从未真正看透他的心。
此刻,她再不想与他多言,转身拂袖而去。
夕阳西下,她的影子在长乐坊的街道上被拉得很长、很长……
霎那间,彷佛又回到了那个遥远的时空——
那一次,她也是如此果决,一把拉开椅子,对陈云飞一家说,你们陈家门槛太高,我高攀不起……
10
颖儿随哥哥入了傅大人府中。
两个弟弟和爷爷也一起被公孙羽安置入府。
离别那日,颖儿抱着小蝶哭成了泪人儿。
她们早就情同姐妹,颖儿舍不得小蝶,可她理解小蝶,因此,没有劝她一同入府,只是叮嘱,不要忘了她这个妹妹,要常常联系。
小蝶在街头独自卖艺。
她的舞艺越发精湛了,不但长安城的老百姓喜欢围观她的剑舞;还常有达官贵人骑马坐轿来长乐坊,只为一睹她的风采;也总有游侠般的艺人在她起舞时,自发地为她奏乐赋歌……
艺园班子、酒楼茶肆,甚至青楼的鸨儿都来诚邀她入伙,但不论对方开出多么优厚的条件,她始终不为所动。
她喜欢这座城,能在这城中自在地舞,就够了。
彷佛已经活了几辈子那么久,她不想再做谁的谁,只想做自己。
那日为她赋诗的男子,还常来看她舞剑。
后来,他又为她作了几十首诗,这些诗被长安城的说书人编成了故事,唱成了歌谣,在街头巷尾广为流传,她俨然活成了长安城的一道风景。
坊间也有传闻,说这个自号少陵的男人,对她有点意思。
确实,他看她的眼神不能说没有爱慕,但小蝶再不是从前的少女,她亦从少陵眼中,读出了寂寥,读出了深沉。
她能感觉到,少陵不是个安于小情小爱的男子。
她又何尝不是一样?
说到底,他们都是痴人——一个痴于诗,一个痴于舞,不过是两个失意的痴人惺惺相惜罢了。
这天晚上,少陵来找她。
一贯深沉的少陵,表现出少有的激动:“小蝶姑娘,前几日,我去拜访太子太傅,他告诉我,我为你写的诗,竟传到了皇帝陛下耳中。三个月后,皇帝寿宴,要请你入梨园表演呐!”
小蝶心中一颤——梨园,大明宫的梨园!谁不知,那是整个国度最尊贵的舞台?整个盛唐的艺人,都以能登上梨园为荣耀。
那一度,也曾是小蝶的梦想。
可如今,她却犹疑了。
少陵看她寂然不语,着急地抚住她双肩:“你是怎么了?那可是最辉煌的舞台,能站上那舞台,不就是你毕生的梦想吗?”
“可我……并不想入宫。”小蝶终于吐出心中困惑,“少陵兄,我其实一直不明白,你并非功利之人,但为何也一心到处拜官,求取功名?”
少陵松手,摇摇头,自嘲地笑了。
他的笑里有一丝苦涩:“是,我不否认,我屡次拜访太子太傅,确实是想谋取官位。可我做这些不是为了利禄,只是想为百姓做点实事!都道大唐兴盛,可如今奸佞当道,朝中有几人敢言?又有谁知,自均田制被废,多少百姓流离失所?”他凝视着小蝶,言辞赤诚:“我总要站上更高的位置,才能实现安邦兴民的抱负!你也一样啊,小蝶!你要站上更高的舞台,才能让更多人看到你的舞!”
说这话时,他眼眸中似有星辰在闪耀。
小蝶的心弦被颤动了。
她听到,灵魂中属于梅子的那部分在呐喊——去吧!去站上最辉煌的舞台,那才是舞者的终极梦想!
热泪渐渐盈上了眼眶,小蝶郑重地点了点头。
少陵的消息很灵通,果然,三日后,有皇宫的人带着浩荡的仪仗队,当街找到了她。
来人摊开诏书,当街宣诏,当今圣上要宣她入梨园表演。
小蝶跪拜,叩谢隆恩。
接过圣旨的一霎,她胸中涌起一股热流,她知道,一个崭新的舞台在等着她。
11
虽说离皇帝的寿宴“千秋节”还有三个月,但按照教坊司的规制,小蝶一入宫,就一心准备起千秋节的剑舞。
宫中日子甚是乏味。
教坊司的人隔三岔五就来督导,配乐的乐师前后换了好几波,就连随身佩剑也找铸剑师重新打造了。
那种挥汗如雨的寂寥,好像又回到了从前——那时的她还叫梅子,为了争取舞团的一个名额,每天练到昏天暗地……
没有人懂得。
教坊司的女子皆以为,她如此卖力,不过是想借机留在宫中罢了。
千秋节那天,举国欢庆,大明宫梨园内金吾及士兵列仗而立,文武百官依次而坐,百名乐师齐奏《千秋乐》,上百匹舞马入场,开场舞是三百位少女表演的《霓裳羽衣舞》……
小蝶在候场处看得叹为观止,这浩大的声势,将一千多年后的春晚秒杀得不值一提。
想起从前的种种,一股热血涌上心头——以一届平民女子的身份,站上这皇家梨园的舞台,也算是完成了毕生梦想吧?
杂技、胡舞、舞马表演之后,是小蝶的剑舞《蛟龙舞剑》。
这套剑舞她早已练得浑然天成,乐音一响,她握剑凌空跃入台中。她着一身收腰白裙,水袖飘飘,腾空转身时,十八层蚕丝做成的裙摆翩然撒开,若梨花绽放。她动作利落,柔韧有矩,人与剑光合为一体,若蛟龙腾云,又如仙子下凡……
文武百官节看得呆了。
等她舞毕了,众人才想起交耳窃语,议论这究竟是哪家举荐来的舞姬?
唐明皇大悦,拍掌赞道:“甚好甚好!你就是子美赋诗盛赞的公孙氏舞娘吧?今日得见,果真如诗中所云’一舞剑器动四方’啊!好!妙!若单论剑法,你不是第一,单论舞,你也不是最妙,但将舞和剑合二为一,你确是天下第一绝妙!”
那日舞毕,小蝶得皇上赏赐千金。
但不知怎的,跪在台上,受圣上嘉奖时,她心中并无想象中那般激动,反倒心如止水。
梨园一舞后,小蝶名绝天下。
千秋节后,因皇上没有下诏准许出宫,她便只能在教坊中等待。
两日后,教坊司业通知,说是宰相李林甫的带刀侍卫要见她。
她听闻甚是忐忑,害怕来人是请她去相府表演的。那李林甫在民间口碑甚差,她不想为奸佞献艺。
等见到那侍卫时,小蝶不禁失色。
来人竟是公孙羽!
一年多未见,没想到,他已从傅大人府中高升成了宰相李林甫的贴身带刀侍卫。
公孙羽着一身武将的黑色甲胄,腰戴长刀,更显身材魁伟。
他站定了,望着小蝶,目光凛然。
“当初,我让你去傅大人府中,你不去,我当你有多清高。原来,你是看不上中书令府,奔着皇宫来的……”
小蝶不再忐忑,原来,他专程来一趟,不过是为了羞辱她。
他语气中的傲慢和嘲讽,戳痛了她,许多不快和痛苦的回忆涌上心头。
她本不想再与他相见,但既然他逼上门,那她今日也要说个明白!
“我跟你不一样!我不会为了往上爬,就为虎作伥。李林甫是何等奸人,你会不知?”
公孙羽仰天大笑:“你笑我市侩,那个杜甫,不也是拿你做礼,送给皇上吗?”
“杜……甫?”小蝶满脸疑惑。
公孙羽嗤笑:“你不会不知道,给你写诗的少陵就是名动朝野的大诗人杜甫吧?他科举落第,你当他凭什么四处干谒?给你写的那几首诗,也助他一臂之力了吧!?”
小蝶恍然,少陵竟是后世流传千古的诗圣——杜甫?
来不及细想,她斥驳道:“少陵与你不同!你敢说,你对我没有利用?初识时,你利用我卖艺养你家人;后来,教我舞剑,也是为了帮你看护家眷。我庆幸,没做你往上爬的棋子。否则,我的下场就如颖儿那般吧?”
“住口!”公孙羽像被人踩到了痛处,大喝一声,将剑从鞘中拔出三寸。
他这架势并没吓到小蝶,她将身体一挺,迎着剑冷笑道:“好个威风的带刀侍卫啊!可惜,那是用你妹妹的命换来的,值吗?”
她仰起脸,冷峻的眸子逼视着公孙羽,像两柄冷剑要把他刺穿。
公孙羽亦瞪着小蝶,脖间青筋暴起。
沉默半响,他终是把剑又猛地插回剑鞘。
颖儿入府不到一年,就惨遭中书令公子的蹂躏。
她怀了孕,可傅家嫌她身份低微,不配生长子,便找郎中为她打胎。不想,她小产时因失血过多而亡。
颖儿的死因,只是坊间传闻,这其中还有什么具体缘由,小蝶不得而知,但可以推想——府中女人们的争斗历来风谲云诡,天真如颖儿又怎么斗得过背景强大的正妻?
说到底,是公孙羽没有护好颖儿。
小蝶因此更加恨他,鄙视他。
一想到他今日的荣华,是沾了颖儿的血,她就心痛不已。
小蝶从胸中掏出一个荷包,打开,里面是一副银钩的绿玛瑙耳坠。
水滴状的绿玛瑙,摊在手掌中,宛如两滴翠绿的泪。
四年前的那一幕又浮现眼前……
那一年,她和颖儿萍水相逢却情意相投。天真的颖儿总是一口一个“姐姐”地叫她,就连哥哥新买给自己的耳坠,她也要追着戴在小蝶的耳上。怕她不要,她还孩子气地拍手夸赞:“姐姐戴上可真好看!”那日的公孙羽也面带微笑,一如温润公子:“这耳环与姑娘甚是相配!”
或许,她的沉沦,就是从那个笑容开始的吧……
后来,多少个日夜,她和颖儿同床而卧,她们一起街头卖艺,一起在小院里肆意起舞,说着只属于女儿家的悄悄话……
还记得,颖儿总追问她:“你对我哥到底有没有意思?若你俩成婚,我还得喊你一声嫂嫂呢……”小蝶羞红了脸,与颖儿捶打做一团……
有泪珠滚落下来。
那段再也回不去的过往,成了她此生最值得怀念的日子……
无论在繁华的长安,还是一千年后喧闹的北京,世人都在奔忙,可是,那些想要占有的欲望和求而不得的沮丧,真的抵得过与知己挚爱一起仰望过的星空吗?
小蝶把耳坠交与公孙羽:“这副耳坠是颖儿送我的,却是你买的。既然颖儿已逝,就还与你吧!从今往后,你我只当陌路!”
屋顶廊檐投下的阴影落在她脸上,看不清脸上的神情。她转身离去,只留公孙羽一人呆立在廊檐下。
或许,命运注定要她做个独行的舞者,既然已经选了这条路,前方便纵有千难万难,她也绝不回头。
12
小蝶在宫中待了一年多,千秋节之后,她又为公主出嫁献舞,平日里,有些王宫贵族的宴请也请她助兴。
教坊歌舞伎们都羡慕她初来乍到就独占鳌头,她却觉得这种任权贵把玩的日子如笼中鸟儿一般,乏味之极。
又一次舞宴之后,她向皇帝上书,表明想出宫的心意。
很快,玄宗招她入殿。
她跪在大殿之下,听玄宗宣话。
“公孙氏为何要离去啊?可是在宫中受了怠慢?”玄宗心情不错,言语间有志得意满的悠然。
小蝶小心应答:“回禀皇上,民女自入宫以来,深得皇上恩典,吃穿用度,比往日卖艺时有天壤之别。只是,民女在民间自由惯了,不瞒皇帝陛下,民女有时做梦,还梦见在坊间卖艺时的场景……”
玄宗打断她:“教坊中确实礼数颇多,但你可知,教坊女子也可选为内人,到时,朕赐你宫闱,你不就自在多了?”
小蝶听得心弦一震,所谓内人就是被皇帝宠幸,从教坊舞姬转为妃子,若真到那一步,恐怕她这辈子也离不了皇宫了。
她知道玄宗是性情中人,便也顾不得许多了,把心一横,豁出命去:“民女谢皇帝厚爱!只是,民女在民间时就听闻皇帝陛下与贵妃娘娘的嘉话,大唐民众也都争相传诵,您与娘娘的爱情终将成为绝唱,流芳百世。民女一介草芥,身份低微,断不敢污秽了您和娘娘的情意。民女愿在江湖间谱写属于自己的绝唱,为大唐的舞艺传承尽绵薄之力!还望陛下成全!”
这一番话出口后,大殿上出奇的安静,只有熏香的烟雾在静静缭绕。
一旁的几个小太监听得脸都绿了。
在宫里待了这么多年,他们还是第一次见如此莽撞的女子,竟敢明目张胆地拂皇帝的面子,只怕是有好几个脑袋都不够砍的。
那静寂的一瞬彷佛有一个世纪那么漫长,小蝶跪在殿下,冷汗已濡湿额头。她想,今日自己怕是要横死在宫中!
“哈哈哈!”
没想到,玄宗并没有大怒,反倒朗声笑起来:“好个胆大的女子,你的性子就如你的剑舞一般,柔韧却不失刚劲!好,你既有如此志向,那我就成全了你罢!我大唐的舞绝,本就不该只囿于宫闱,也该在民间传承!”
小蝶心下狂喜,忙跪拜叩谢。
13
出宫后,小蝶用所得的千金,长安城郊买下了一座院子,别名:蝶苑。
从此,她一面在民间卖艺,为天百姓而舞,一面广收徒弟,传承舞绝。
剩下的钱,她托人悉数送回了郾城老家,交给了父母亲。
她并没有忘记,多年前,为逃脱被母亲送府为仆的命运,离家出走时,自己曾许下的诺言:“他日,待女儿混出名声,定报答你们……”
天宝十四年,安禄山起兵叛乱。
唐承盛世几代,突闻叛乱,从上到下皆震惊不已,再加上奸佞当道,叛军所经之处,很快土崩瓦解。
不出几日,长安城沦陷,玄宗出走,城内百姓生灵涂炭……
少陵闻讯赶往蝶苑寻公孙蝶,想带她一起南下避难。可等他赶到时,只见院子里一片狼藉,屋内古琴被打翻在地,墙上他所赠的题诗被拽毁在地……
他踉踉跄跄跑出蝶苑,大喊公孙蝶的名字,可触目所及之处再没有了人流熙攘,没有了胡姬宝马和满楼珠翠,有的只是残垣断壁,回应他的只有远方轰鸣的铁蹄和百姓的呜咽嘶喊……
身为堂堂七尺男儿,少陵落泪了。
他最怕的一天,终究还是来了。
他一心想要守护的盛唐,终究还是覆灭了。
知己公孙蝶也在战乱中故亡……
遥想当初在闹市初见她舞剑,惊为天人,从此,他与她便惺惺相惜。
他为她赋诗百首,想助其流放百世,却不想,最终落得这般凄凉下场。
终究是他狂妄了——人在这乱世的洪流里,不过是太仓一粟,燕过无痕……
15
十五年后。
年逾五十的少陵,在甘州街头卖药。他的身体每况愈下,自辞官归隐西北后,他常进山采药,所得药材,一半自己为所用,一半当街卖掉,维持生计。
这日,日暮归家时,偶遇一女子在闹市舞剑。
周围人皆拍掌喝彩。
少陵走近,见那女子年龄不过弱冠,蜂腰长臂,舞起剑来却刚劲有力,恍惚间舞姿像极了年轻时的公孙蝶。
少陵手一抖,半兜药落在地上。
他脱口而出:“阿蝶!是你吗?公孙蝶?”
女子转头望他,一双杏眼,囧囧有神:“您叫我什么?您认得我师傅?公孙氏?”
少陵点头,抬手抹去眼角的浊泪。
原来,这女子竟是公孙蝶的徒儿。她听闻子美与师傅是旧相识,便剑也不舞了,请他去家中相叙。
少陵这才知道,当年,公孙蝶并未在战乱中故亡,而是在慌乱中跟随逃离的百姓,一起出了长安城。从此以后,她归隐天涯,四处流浪,以舞为生……
这姑娘也有好些年没有见过师傅了,如今,谁也不知,公孙蝶安在何处。
少陵仰起头,任泪水在脸上肆流。
他心中有万千潮水涌动,万般情愫凝结于胸。
他早已不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热血男儿了,可他却愿意相信,公孙蝶一定仍在这世间的某个角落自在地舞着,一如,他初识她时的风华绝代……
不光因她和他是知己,更因为,她代表了整个盛唐的气息和舞者不屈的灵魂……
少陵抬头,问姑娘:“你家中可有笔墨?”
姑娘点头,在木桌上为他摊开笔砚。
少陵凝神提笔,那许久不握笔的手腕,突然有如神力灌臂,不过半柱香的功夫,那首传承千年的《观公孙氏弟子舞剑器行》就游龙走凤般地写就了——
“昔有佳人公孙氏,一舞剑器动四方。
观者如山色沮丧,天地为之久低昂。
……
先帝侍女八千人,公孙剑器初第一。
五十年间似反掌,风尘澒洞昏王室。
梨园弟子散如烟,女乐馀姿映寒日。
金粟堆南木已拱,瞿唐石城草萧瑟。
玳筵急管曲复终,乐极哀来月东出。
老夫不知其所往,足茧荒山转愁疾。”
杜少陵一生为公孙氏赋诗过百首,但因战乱遗失,存世的仅余这一首。
也因为这一首诗,公孙氏的剑舞在浩瀚的历史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
世人皆以为公孙氏乃公孙家长女,遂尊当时习俗,称其为——公孙大娘。
结局:
黎明的微光刺破黑暗,夜空中仍然能看到星星,神秘的幽光笼罩着大明宫……
似梦非梦间,梅子听到有个声音在问她:“你要醒来吗?”
要吗?她要吗?
回忆像错乱的镜头频闪——她6岁习武,14岁告别林老师,22岁开始北漂;为了舞,她放弃初恋;为了舞,她一人来西安面试;为了舞,她受尽了白眼和挫败……白导拍着她的肩说:“对不起啊梅子,下次吧!”房东催她回家拉行李。深夜,她在大明宫外起舞买醉……
终于,她紧闭双目,热泪涌出,语气决绝:“不!我要留在唐朝!”
霎时,笼罩在大明宫上方的薄雾,带着星光和晨光汇聚过来,像纱网笼在昏睡在大明宫外的梅子身上。
梅子的身影在薄雾中漂浮起来,其身形逐渐淡去,在晨雾中飘飘洒洒……
电光火石间,其身、其灵在白光中汇聚,凝成一副画像,凝聚在那把精致的团扇上……
天空破晓了,大明宫外艳阳高照。
景区门外,没有醉酒昏睡的梅子,只有一把绣了公孙大娘像的团扇遗失在地上……
番外结局:
黎明的微光刺破黑暗,夜空中仍然能看到星星,神秘的幽光笼罩着大明宫……
梅子在鸟叫和蝉鸣中醒来。
不知为何,她的面颊被泪水湿透了。
那梦里的场景,真切得像是过了一生。
一如千年前那个经了“黄粱一梦”的书生,梅子对命运有了释然的顿悟。
她回舞者宿舍,收拾好行囊,没有返京,而是从西安直接回了老家。
回到家乡后,她白天在舞蹈机构代课,晚上制作舞蹈视频。
她借梦中灵感,重新编排了公孙大娘的剑舞,在视频账号中坚持发布。
没想到,网友们很喜欢她的国风表演,她火了起来,还受到多家电台的邀请。
如今的梅子,不再执迷于一定要登上什么规格的舞台,只要每天都在舞着,那么,对她来说,每一条视频都是最璀璨的舞台。
像梦里的公孙大娘一样,她也要舞给天下,舞给百姓,让所有观者都感受到舞的快乐,舞的痴迷……
如此,便不枉这一生。
附注:公孙大娘是开元盛世时的唐宫的第一舞人。善舞剑器,舞姿惊动天下。她在民间献艺,观者如山,应邀到宫廷表演,无人能比。她的《剑器舞》风靡一时。她在继承传统剑舞的基础上,创造了多种《剑器》舞,如《西河剑器》,《剑器浑脱》等。世事浮云,以公孙娘子盛唐第一的技艺,最终结局却是流落江湖,寂寞而终。然而,她的盖世技艺是与中国历史上的两座文化高峰联系在一起的。正是因为她,我们才有幸看到了草圣张旭的一卷绝妙丹青,才有幸读到了诗圣杜甫的一首慷慨悲凉的《观公孙大娘弟子舞剑器行》,就连画圣吴道子也曾通过观赏公孙大娘舞剑,体会用笔之道。成就三圣之道,这位绝代佳人当再不寂寞。
本故事中关于公孙大娘的部分加入了作者的艺术化再创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