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咳嗽不止的夜晚,难以成眠,唯有重读桑塔格的《疾病的隐喻》。如果说肺结核的隐喻是情热,癌症是郁结,那不知道我这样干燥、短促又持续不断的咳嗽应该指向什么。好吧,桑塔格说,反对阐释,疾病就是疾病本身。
现在我倒是真切地感到了疾病本身,我咳得涕泗横流,在床上辗转反侧,并且由于过度用力而持久的咳嗽,让我有种马上就要目眦俱裂的感觉。我疑心地去照了几回镜子,眼球却依然清清白白,一无所有。暗暗地我竟有点失望,既然疾病的苦痛已然在承受,那么不妨给它来点有悲剧色彩的符号——比如破裂出血的眼球表面,无伤大雅又惊心动魄。
可惜没有。大部分时候我们都过着平庸乏味的人生,就连疾病也这么平平无奇。前天下班时还能勉强讲话,我问胖,最近广州登革热横行,我要是得了登革热怎么办啊。他干脆利落地说,你得了登革热我就来广州看你。我想了想,似乎也不太坏。可惜生活没有多少戏剧色彩,哪来那么多的登革热和埃博拉。
当然,能够治愈的登革热还好说,埃博拉就没有多少浪漫情调了——病征惨烈,又是来自殊不发达的西非诸国。因为这个死掉,感觉就跟得了口蹄疫死掉一样——有些死亡个案是你明知应当同情,却总也无法生出相应的悲凉感来。这大概也跟审美有关,毕竟七窍流血,器官分解并从口中吐出的死状,和肺结核那种面色苍白中透出淡淡红润的死法绝不可相提并论,所以桑塔格指出,死法的美感也正是导致人们对于肺结核和癌症有着截然不同的印象的原因之一。
在我的记忆中,对于癌症的死法始终有一个鲜明的印象,来源于我的奶奶讲述她二儿子的死亡。"他突然说要喝汽水,我背转过身去准备要落街买,他脖子上的瘤就爆开来,阴功,那是大动脉咯,血一直喷到天花板上去,不过他也难受不了多久,最多一两分钟,人就没了。后来谁也不敢帮他擦身咯,还不是我来做,我想他是特意不叫我看见他去的那一下⋯⋯" 我那伯爷去世一年有余,我才知道消息,以前就甚少往来,如今留下的竟只有这印象了。
疾病是怎样教人失却尊严的,大约是从那时开始渐渐懂得,想来也快有十年的事。三岛由纪夫写徒劳,为此写了厚厚四卷本的《丰饶之海》,写完便去策动哗变,切腹自尽。在他的笔下,徒劳是美到极致的事物,宛若春雪,宛若晚樱,既充满了宿命的无可奈何感,又有一种决绝,直至最后依然要保全优雅的矜持。这大概是他希望复苏的"日本精神"的一部分。但出身优渥,又通过锻炼让自己变得体格强健的他,大概是终一生都不可能体会到疾病的徒劳。而要与疾病的徒劳所搏斗的人,却和三岛相反,他们贪恋活着。
如果说徒劳同样有美丑,那么疾病的徒劳则多半是丑的。疾病让人厌恶自己的身体,并可以令人感到前所未有的不自由,而且在你与其抗争的过程中,尊严便一点点无力地失去⋯⋯动手术,化疗,穿刺,在身体里安上注射药液的泵和留置针头,切开器官,安装尿袋⋯⋯一点点丧失对身体的控制权。
因此我讨厌去医院,我讨厌将身体的控制权交给别人,除了那里还留有太多种种悲哀的回忆外。我常常愿意将疾病目为不存在——即使知道它存在,又能如何?我想新时期的讳疾忌医,说的应该就是我。
此刻讳疾忌医又咳个没完的我,一边闲扯一边寻思着如何自我安慰:究竟疾病存在的意义除了折磨我们以外还剩下什么?想来想去,似乎还是没有——疾病让人敬畏生命的短暂与局限?世上可值敬畏的事物多着呢,头顶璀璨万方的银河,难以逾越的大山大海,无数个世代叠加的人类文明⋯⋯疾病是这个万事万物皆不平等的世界上唯一一杆稍微平等的标尺?得了吧,金钱地位固然换不来必然痊愈,但至少可以减轻痛苦,最大限度地保全尊严。在疾病这件事上,一切都是一如既往的不平等。按照行文的习惯这里应该列出第三条论述疾病之无意义,但是我已经咳得满身大汗,我决定简单快速地来一个铿锵有力的收尾:
去你丫的疾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