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姿自有仙风
——苏轼咏梅词赏析
王传学
苏轼的咏梅词与他的咏梅诗一样,在赞美梅花冰清玉洁的品格中,寄托着自己的高洁品格和孤傲情怀,只是比诗描绘得更细腻,表达得更委婉。
先看《定风波•红梅》:
好睡慵开莫厌迟,自怜冰脸不时宜。偶作小红桃杏色,闲雅,尚馀孤瘦雪霜姿。 休把闲心随物态,何事,酒生微晕沁瑶肌。诗老不知梅格在,吟咏,更看绿叶与青枝。
此词与诗人的《红梅》(其一)诗一样,是作者贬谪黄州期间,因读北宋诗人石延年《红梅》一诗有感而作。在文字上有所变动,而表达的语气更委婉,情感更细腻。
这首词紧扣红梅既艳如桃杏又冷若冰霜、傲然挺立的独特品格,抒发了自己达观超脱的襟怀和不愿随波逐流的傲骨。全词托物咏志,物我交融,浑然无迹,清旷灵隽,含蓄蕴藉,堪称咏物词中的佳作。
词开篇便用拟人手法,写花似美人,美人似花,饶有情致。“好睡慵开莫厌迟”,“慵开”指花,“好睡”拟人,“莫厌迟”,绾合花与人而情意宛转。此句既生动传神地刻画出梅花的玉洁冰清、不流时俗,又暗示了梅花的孤寂、艰难处境,赋予红梅以生命和情感。“故作小红桃杏色”三句是“词眼”,绘形绘神,正面画出红梅的美姿神韵。 “小红桃杏色”,说她色如桃杏,鲜艳娇丽,切红梅的一个“红”字。 “孤瘦雪霜姿”,说她斗雪凌霜,归结到梅花孤傲瘦劲的本性。“偶作”一词上下关联,天生妙语。不说红梅天生红色,却说美人因“自怜冰脸不时宜”,才“偶作”红色以趋时风。但以下之意立转,虽偶露红妆,光彩照人,却仍保留雪霜之姿质,依然还她“冰脸”本色。形神兼备,尤贵于神,这才是真正的 “梅格”。
下片三句续对红梅作渲染,笔转而意仍承。“休把闲心随物态”承 “尚余孤瘦雪霜姿”;“酒生微晕沁瑶肌”,承“偶作小红桃杏色”。“闲心”、“瑶肌”,仍以美人喻花,言心性本是闲淡雅致,不应随世态而转移;肌肤本是洁白如玉,何以酒晕生红?“休把”二字一责,“何事”二字一诘,其辞若有遗憾,其意仍为红梅作回护。“物态”,指桃杏娇柔媚人的春态。红梅本具雪霜之质,不随俗作态媚人,虽呈红色,形类桃杏,乃是如美人不胜酒力所致 ,未曾堕其孤洁之本性。石氏《红梅》诗云“寒心未肯随春态,酒晕无端上玉肌”,其意昭然。这里是词体,故笔意婉转,不像做诗那样明白说出罢了。下面“诗老不知梅格在”,补笔点明,一纵一收,回到本意。红梅之所以不同于桃杏者,岂在于青枝绿叶之有无哉!这正是东坡咏红梅之慧眼独具、匠心独运处,也是他超越石延年《红梅》诗的真谛所在。
此词着意刻绘的红梅,与词人另一首词《卜算子·黄州定慧院寓居作》中“拣尽寒枝不肯栖”的缥缈孤鸿一样,是苏轼身处穷厄而不苟于世、洁身自守的人生态度的写照。花格、人格的契合,造就了作品超绝尘俗、冰清玉洁的词格。此词的突出特点是融状物、抒情、议论于一炉,并通过意境表达词人的思想感情。词中红梅的独特风流标格,正是词人超尘拔俗的人品的绝妙写照.
再看词人在杭州时写的《南乡子·梅花词和杨元素》:
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踏散芳英落酒卮。 痛饮又能诗,坐客无毡醉不知。花谢酒阑春到也,离离,一点微酸已着枝。
这首词写于苏轼任杭州通判的第四年即熙宁七年(1074)初春,是词人与时任杭州知州的杨元素相唱和的作品。词中通过咏梅、赏梅来记录词人与杨氏共事期间的一段美好生活和两人之间的深厚友谊。
上片写早春时节寒梅绽放,引得雀鸟争相来朝,从而反衬出梅花的神韵风姿。“寒雀满疏篱,争抱寒柯看玉蕤”,写在寒冬中苦苦盼春的鸟雀们站满了篱笆,争先恐后地攀爬到梅花清冷的枝头上,它们仿佛要从绽放的花朵上沾染更多春的气息。“玉蕤”指梅花,暗含梅花的高洁雅致、绚烂繁盛。此两句不从梅花本身的形象上入手描写,而是以鸟儿欢聚花丛的行为暗示梅花的烂漫风姿。令以清冷著称的梅花瞬间充满了温情与活力,为赏梅词增添了新意。
写完早雀聚于花下之后,词人笔锋一转,主人公悄然登场。“忽见客来花下坐,惊飞”正是从鸟雀的角度写赏花人的出现。鸟儿们正醉心于欣赏梅花的芳姿,感受着春天的气息,以致于当赏花人突然出现在花架下,它们才有所惊觉,纷纷飞起躲避。“忽”与“惊”二字将鸟儿与赏花之人相距咫尺时一刹那间的反应写得活灵活现。
“踏散芳英落酒卮”写鸟儿虽然被人惊起,但却流连于梅花的婀娜多姿而不肯离去。它们在枝杈上跳来跃去,闹腾得花瓣纷纷扬扬,落入赏花之人的酒杯里,更为人物增添了赏梅的雅兴。
上片用反衬的手法,明为写雀,实则写梅。以鸟雀“欢聚花丛”、“赏花受惊”、“绕花飞舞”三个富有情趣的意境,烘托出梅花傲雪早发、峭立枝头、美艳绝伦的形象。鸟雀之爱花与人之爱花一体相通,反映出“客”坐于花下的目的,也是为了欣赏俏丽的梅花。由此,虽未明言写花,而花之风貌已然成型。
下片写文人雅士因梅花而欢聚,衬托出梅花高洁雅致的品质。“痛饮又能诗”既写宴饮之人的风流豪爽,又暗含梅增雅致所以令酒宴气氛高涨。文人雅士集于一堂,无酒不欢、无诗不雅,因而在酒宴上,宴饮之人竞相豪饮作诗,气氛十分热烈。乍一看,此句似乎与梅没有多大关系,细细品味,正是因为有梅助兴,才令风雅之士酒兴大涨、诗兴大发,才会“痛饮又能诗”。
“坐客无毡醉不知”,写宴饮之人在经历了“痛饮又能诗”的过程之后,酩酊大醉,连地上铺的座毡没有了都感受不到。梅花开时为冬末春初时分,地上寒气未尽,无毡而坐肯定会感觉到寒冷。然而众人开怀畅饮,酒兴正酣,丝毫没有察觉出异样,更显示出梅之醉人,酒之醉人,兴之醉人。
“花谢酒阑春到也,离离,一点微酸已着枝。”主要写宴饮并非一次两次,而是由花开到花谢间多次举行,由此可见众人雅兴之浓,衬托出梅花的魅力。“花谢”则“酒阑”,点出了多次宴饮的目的正是为了欣赏梅花之绚烂,一旦无花助兴,酒兴自然也变得阑珊。花谢之后,满枝青梅取代了花的位置。“离离”形容青梅繁盛茂密的样子;“微酸”二字以青梅的味道代指实物,增添雅趣。青梅之茂盛可令人追忆梅花之繁盛,梅的形象依然充于字里行间。
全词以纪事来咏物,描写了词人与文人雅士以梅花为因缘,把酒欢聚的情形,刻画了梅花风霜高洁的神韵。词中未正面描写梅花的姿态、神韵与品格,而采用了侧面烘托的手法来加以表现,显示了词人高超的艺术表现技巧。此词句句未粘住梅花上,却未尝有一笔不写梅花,可谓不即不离,妙合无痕。
再看词人被贬惠州时写的《西江月•梅花》:
玉骨那愁瘴雾,冰姿自有仙风。海仙时遣探芳丛,倒挂绿毛么凤。
素面翻嫌粉涴,洗妆不褪唇红。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
此词是词人被贬岭南惠州时所作,当为悼念随词人贬谪惠州的侍妾朝云而作。词中所写岭外梅花玉骨冰姿,素面唇红,高情逐云,不与梨花同梦,自有一种风情幽致,实为朝云美丽姿容和高洁人品的化身。上阕通过赞扬岭南梅花的高风亮节来歌赞朝云不惧“瘴雾”而与词人一道来到岭南瘴疠之地;下阕通过赞美梅花的艳丽多姿来写朝云天生丽质,进而感谢朝云对自己纯真高尚的感情一往而深,互为知己的情谊,并点明悼亡之旨。全词咏梅怀人,立意脱俗,境象朦胧虚幻,寓意扑朔迷离。格调哀婉,情韵悠长,为苏轼婉约词中的佳作。
词的上阕写惠州梅花的风姿、神韵。起首两句,突兀而起,说惠州的梅花生长在瘴疠之乡,却不怕瘴气的侵袭,是因为它有冰雪般的肌体、神仙般的风致。接下来两句说它的仙姿艳态,引起了海仙的羡爱,海仙经常派遣使者来到花丛中探望,这个使者,原来是岭南珍禽倒挂子,绿毛红喙,状如幺凤。(东坡《再用前韵》诗自注:“岭南珍禽有倒挂子,绿毛红喙,如鹦鹉而小,自东海来,非尘埃中物也。”)以上数句,传神地勾勒出岭南梅花超尘脱俗的风韵。
下阕追写梅花的形貌。“素面常嫌粉涴”,岭南梅天然洁白的容貌,是不屑于用铅粉来妆饰的;施了铅粉,反而掩盖了它的自然美容。岭南的梅花,花叶四周皆红,即使梅花谢了(洗妆),而梅叶仍有红色(不褪唇红),称得上是绚丽多姿,大可游目骋情。面对着这种美景的词人,却另有怀抱:“高情已逐晓云空,不与梨花同梦。”词人慨叹爱梅的高尚情操已随着晓云逝去而成空无,已不再梦见梅花,不像王昌龄梦见梨花云那样做同一类的梦了。句中“梨花”即“梨花云”,“云”字承前“晓云”而来。晓与朝叠韵同义,这句里的“晓云”,可以认为是朝云的代称,透露出这首词的主旨所在。
这一首悼亡词是借咏梅来抒发自己的哀伤之情的,写的是梅花,而且是惠州特产的梅花,却能很自然地绾合到朝云身上来。上阕的前两句,赞赏惠州梅花的不畏瘴雾,实质上则是怀念朝云对自己的深情。下阕的前两句,结合苏轼《殢人娇·赠朝云》一词看,明显也是写朝云。再结合末两句来看,哀悼朝云的用意,更加明朗。
这首咏梅词空灵蕴藉,言近旨远,给人以深深的遐思。词虽咏梅,实有寄托,其中蕴有对朝云的一往情深和无限思恋。词人既以人拟花,又借比喻以花拟人,无论是写人还是写花都妙在得其神韵,由此可以窥见其艺术技巧的精湛。
苏轼的《阮郎归•梅词》,明为以梅喻人写相思之情,实则暗寄身世遭遇之憾:
暗香浮动月黄昏,堂前一树春。东风何事入西邻,儿家常闭门。
雪肌冷,玉容真,香腮粉未匀。折花欲寄岭头人,江南日暮云。
此词写相思,将梅影暗香做比,写出了相思的飘渺无尽,似有似无,同时让人魂牵梦萦。词中的抒情主人公是一个寂寞而孤独的闺中女子,春风吹拂,梅花盛开,可这位女子感受不到春意,闭门不出,可见其孤独寂寞;她肌肤雪白,面容娇美,然而却无心打扮,脸上脂粉涂抹不均,可见其心情不好;她折梅花想寄给远行的人以表思念之情,可暮色苍茫,云雾弥漫,无法可寄,更让她怅惘伤感。
此词上片首句直接借用林和靖诗句来描写梅花的美妙和幽香;次句有“白玉堂前一树梅”的影子, “春”在句中指代梅花,用“春”字既写出了梅花盛开的热烈景象,营造出浓浓的春意氛围,又让人们联想到梅花是报春的使者,梅花给人们带来了春天,增强了艺术感染力。间接点破首句的幽香来自梅花。“东风”即“春风”,此句的“西邻”和下句的“儿家”相对,意指西邻春风得意,而自己却门扉紧掩,暗含春风撩动春愁之意。
下片开头三句既是写梅更是写人,她肌肤雪白,面容娇美,到此人梅一体、物我不分,尤其以“香腮粉未匀”来凸显思妇盼郎不归而不事梳妆、无心打扮的落寞心情。她折枝梅花想寄给远行的亲人以表思念之情,可暮色苍茫,云雾弥漫,无法可寄,更让她怅惘伤感。
此词的高妙之处不在以梅花喻闺中少妇,而在又以闺中少妇的处境、思绪来反映了词人身处逆境的惆怅心情和抱负难施的种种遗恨,同时也寄托了渴望被理解的心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