鄂,恶也
沙月序《南浦竹枝词》
一
前些日子,据传,一直以来神厨争霸的鄂菜将正名为“楚菜”了。理由之一便是“鄂”谐音“恶”,有损湖北灵秀知音的形象。听言一乐,“楚”在湖北方言里,谐音“丑”,那是否更是直接玷辱了湖北的高大形象了呢?
历史上,以“鄂”简称“楚”,是历史的认同,是荆楚子民的共识。
“鄂”字久远,可追溯到五千年以前的新石器时期。古时“鄂”同“鳄”。湖北梁子湖的水域里盛产“扬子鳄”。这一带很早就被称为“鳄城”。学者考证称,当时位处长江流域的湖北梁子湖有一个部落,号为“鄂”,从山西汾河一带的古鄂国逃亡过来,世代专以猎杀鳄鱼为生。后来,《史记·楚世家》说:楚王熊渠“乃兴兵伐庸、杨粤,乃至于鄂”,吞并了鄂城,仍以“鄂”为号,分封给次子熊挚红,红为鄂君,营建了规模宏大的鄂王城。熊渠卒,红即位;红卒,其子咢即位。宋代出土的鄂鼎“夜雨楚公钟”即是咢在位时鄂王城繁盛的历史见证。
一个“鄂字,由“鳄”而“鄂”,再“咢”而“鄂”,绵延至宋代,抗金名将岳飞被追封,授予“鄂王”名号。可见,用这个“鄂”字做简称,来标榜湖北历史之悠久,很少有几个省份能够得上。欲以“楚”去“鄂”,徒劳也。
二
鄂者,“谔谔”也。“谔谔”是忠正之士坦荡直言,据理力辩的样子。纵横五千年,春秋史牍留其名者,均为谔谔之士。
《史记·商君传》“千人之诺诺,不如一士之谔谔。”《晋书·傅玄传》说傅玄:“抗辞正色,补阙弼违,谔谔当朝,不忝其职者矣。”《韩诗外传》甚至断言:“众人之唯唯,不若直士之谔谔。”并且还说:“有谔谔争臣者,其国昌;有默默谀臣者,其国亡。”明朝归有光在《送吴纯甫先生会试序》中还专做了一个鲜明的对比:“夫趋俗之士师师,持正之士谔谔。”
诗歌中对于“谔谔”更是情有独钟。如唐代卢纶写有“谔谔汉名臣,从天令若春。”周昙写有“谔谔能昌唯唯亡,亦由匡正得贤良。”宋代陆游有“诸公方衮衮,一士要谔谔。”元代乃贤有“谔谔敢言天下事,堂堂能服世间人。”张养浩有“平生许国胆囷轮,谔谔危言不顾身。人道龙逢非俊物,某知汲黯是忠臣。”。如此等等,不胜枚举。
鄂州人杰地灵,自古不乏谔谔之士。华容区道光进士王家碧,兵部主事,先后佐理曾国藩、左宗棠营务。曾国藩乃“睁眼看世界”之第一人,其一生得力在立志自拔于流俗,而困而知,而勉而行,历百千艰阻而不挫屈,勇猛精进,坚苦卓绝。左宗棠力排众议,力主收复新疆并身体力行在新疆建省,立下不朽功绩。王家璧能效命两大谔谔之臣,且屡有创新,深得器重。其不拘陈套,创设厘局,以应军需,便是一例。后于关中讲学,著作等身,有《武昌志》13册传世,造福乡梓。
时有鄂州诗人胡念征者,才学过人,且酷爱家乡文史,人称鄂州地方史志专家。与人合著长篇小说《吴都遗恨》,有诗集《随风飘逝的歌》。本世纪初,主持编写《中华当代竹枝词》诗集,石破天惊,激励当代竹枝词创作之先进,起到了重要作用。这本书组稿之时,经由汉网诗坛张赤军君推介,选录了沙月30多首原创竹枝词。这亦是沙月初识鄂州的主要原因。其力排众议,坚持创作贴近时代贴近生活的诗学创新,在鄂州作协、鄂州诗联具有引领价值。2010年其与60余位老人为守护老城隍庙这个文物保护单位,日夜值守,直到政府发文保护为止。抢救与护卫城市文化,其自觉担承如此,真鄂州人也。
三
鄂,谐音“恶”。
某生长于武汉,亦为鄂人,也觉得自己是不是真是恶人,实在是有些过分了。
徐胜利者,何许人也?孤陋寡闻如某等草莽,没有听说过,到现在也没有见过。
近三年来,有鄂州才女志文数邀前往寒溪书院同修,每每机缘竟无巧合,估计错失了几个结缘鄂州众才子的机会,或许“徐胜利”者即在寒溪同修之列呢?如今检讨起来,数邀而不至,此过分一也。
2018年3月,忽有一日,有徐胜利者微信加友,是为《寒溪诗词》第5期组稿而来。4月发函邀会,说寒溪诗社举办“诗词曲创作与鄂州文化建设研讨会”。5月为该会邀论文,同时告知,已经写有鄂州竹枝词数百,且已成书稿,希望能够看一看。虽素不相识,但因为是“竹枝词”,又有几百首,十分欢喜,应允“拜读之”。于是徐君便将其书稿发送了过来。8月才得以有时间开启邮箱拜读。“随机抽样”了数首,丽辞佳构,美不胜收,然以“竹枝词”论,感觉有距离。其中尤其在鄂州地域特色上,这几首的侧重表达基本缺位。其状景可“放之四海而皆准”。而此类状况,正乃诗坛乱象之一。而于竹枝词而言,地域特色形成为竹枝词创作的地缘文化,乃其生命力蓬勃旺盛生生传承不衰之所在。竹枝词,天然地以民间为创作土壤,自然地以民生为创作方向,从题材选择到语言取用,都透着“树梢树枝树根根,亲山亲水有亲人”的烟火亲和劲。这一点,尤其十分鲜明地体现在其“地缘文化”上。用汉口话来说,每一首竹枝词,都有一个天然的标签“这里的”。也就说,成功的竹枝词作品,一定是有不可复制,不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画面场景,让你看到“这里”。
竹枝词的地缘文化,即立足于局部地理、环境关系及其引起的社会、文化差异与因缘关联,用竹枝词的文学样式,通过市情、民俗以及重大事件,来记录同一空间区域内的社会群体所形成的文化特征与发展规律,记录地缘群体的真实生存状态。
由于不认同徐君在作品中对于地缘文化的缺位,所以,未及读完书稿,便将书稿没有任何商量余地地退了回去。记忆中,顺手发给徐君一短札,陈说自己的基本观点。
徐先生好!
首先感恩您的信任。十分高兴鄂州竹枝词在原来致力于当代合集编撰的基础上,出现了个人专著。
先生竹枝词激情洋溢,才华独步,早有耳闻。随手翻阅,皆有珠玉,彩翠纷纭。且为家乡创制竹枝词,鸿篇伟则,可赞可叹!今日方得暇拜读大作。为了整体了解,各部分均采取随机抽样的方法,抽得几首。有了几个想法,就光顾着姑妄言之了,未及涉猎其它。建议抽时间坐下来一首一首地斟酌。如若不是为了特别需要,不必抢时间出版。竹枝词的特点是纪实,以实景场面状写事件、风物、民俗。这个“实”是一定要有地域特色的。先生卷一,有逐一步韵之先,若能用棹歌一一相较,即可领悟之。
竹枝词,自明清以来,通常以三平韵七绝的体裁样式出现,已经成为通例。先生书中有一些其它七绝样式误入,须谨慎待之。如“鄂王筑城”,首句末字用“越”这个入声字,未入韵。
3、近代以来,竹枝词多以命题创作。题目非常重要。先生书中的题目大多拟得非常好。只是正文务必要扣住题意来作。如卷二的“彭楚藩墓”无“墓”;“贺龙军部旧址”不见“旧”不见“址”。
沙月只认得几个破字,腹中空空,见地偏狭,加之与先生素未谋面,并无其它交流,连个“交游之末”亦未及忝列,便以一己之有色眼镜看先生巨著,实在冒昧,若有得罪,先生谴怒,也是在预料之中的。真是罪过罪过!万望海涵。
先生修改之后,定当光耀于世,这是肯定的。若是觉得某人还可发阅之,则十分乐意再作拜读!
无缘晤面讨教,不胜区区神往之至!顺致暑安!
沙月
2018-8-12
信手一札,并未去体察徐君当时会有如何想法。这个做法,此过分二也。
及至2018年10月,又一次收到了徐君直接发送来的书稿。言曰:“已遵嘱做了修改。”翻阅之下,发现徐君书稿前加上了两位大德的序言,并虚“序一”以待沙月。说实话,很意外。通常情况下,一个陌生人的很不客气的评价,当是很明确的推辞。某压根也没有想到,徐君竟然还真的做了修改,并且又一次将修改后的书稿屈驾寄送到沙月的邮箱。徐君发稿来时,正值金秋繁荣之际,无暇开启邮箱,只好致歉,言“如等不及,可不必等”云云。此过分三也。
这一而再,再而三,与鄂州徐君的缘分,险些失之交臂。
四
鄂,谐音“恶”;鄂州方言,恶即狠,厉害。
徐君,号樊南词客。度娘告知,此君63年生人,为鄂东诗界的狠角,天赋诗思,且十分勤奋,著有《樊南酬唱集》《宋词研究论集》《苏门词人群体概论》等。历年寒溪诗社诗歌活动,其为掌门。2017年作有“鹧鸪天·预题庾楼赏月活动”诗曰:“傍晚邀朋上庾楼。武昌古邑又中秋。清香缭绕街头桂,倩影翩跹渚上鸥。 灯影乱,绮窗幽。月光似水夜风柔。不知太白今何在,可否登临饮一瓯。”其语活泼,其情真挚,其风倜傥,且蕴藉有致,十分耐读。尤其这词风亲和,已经接近于竹风了。其人敢于自号“词客”,从此词气象来看,似乎还是有一点底气的。
所谓词客,乃擅长文词之人。没有两刷子,断不会以“词客”相称或自诩的。唐有王维作《偶然作》之六云:“宿世谬词客,前身应画师。”宋有“一门父子三词客”之说,点赞的是苏洵、苏轼、苏辙。现代有李叔同出诗集,名之为《烟霞词客》。可见得,这与“骚人”并举的“词客”两字,还真不是一般人敢叫的。
然则,擅长于状景抒情之缱绻婉致的词作者,能否写好诗,特别是能否写好以“实录”叙事为特色的竹枝词呢?竹枝词易于上手,但是要想写好,实实不易。徐君迎难而上,其内心之强大可见一斑。
度娘还告知,徐君原籍黄冈,因在鄂州工作30余年,将自己的青壮年时代全部奉献给了古鄂大地,早已视自己为鄂州人氏,才洋洋得意于樊南酬唱往来。又不惜花上两年光阴,仿制前贤竹唱,潜心研创数百首鄂州竹枝词,俨然鄂州竹枝词新生代也。这份鄂州情谊、鄂州才情,以及鄂州担当,倒与鄂之王气,十分接近。徐君怀对鄂乡一片赤忱,从词境温柔之中,舒腕诗才,一出门,便大刀阔斧,下笔三百首,便敢于出书,欲独步为鄂州文化之竹唱,做一番诗史的伟业来,这份胆识,足以引人侧目。
某常常与身边竹友云,热爱诗词者,有之;能写诗词者,有之;做点小小鉴赏者,亦有之。只是如何将天生一点小才情,生活之中一点小爱好,用以来为自己的城市家园文化建设,做一点点有点价值的小事情,是有社会良知的诗人需要考虑的,特别是竹友要考虑的。竹枝词这种文学体裁,自打横空出世以来,便与田园诗、新乐府、棹歌等等联袂出入,集文学艺术、民俗风情、社会研究于一身,甚至以“诗志”长相传世,就是因为古往今来,众多竹友将立足于“此时”“此地”“此事”“此人”创作竹枝词,丰富与发展竹枝词,并形成为气象万千的竹枝词文化,独立于格律诗词百花园中,自有一番绝代风光,以其强大生命力,活在民间口耳相传中,为民间百姓所喜闻乐见。
徐君乐于用自己的才情,为自己生活工作过的第二故乡——鄂州文化建设作奉献,此情可嘉可许,值得大大点赞。
各种繁荣过眼,稍稍得闲下来,即打开邮箱下载陌生人徐君书稿。因为“竹枝词”,又愿意按照某人一孔之见,真的去下修改的功夫,徐君此刻已经在某人“竹友”的视域之中了。
五
《南浦竹枝词》一卷当前,拜读之下,感觉徐君不愧为“词客”一号也,其尤其擅长于摹景抒情。竹枝词如何通过摹景状物,表达地缘文化的特色,徐君以词笔之潇洒,作了很优雅的探讨。在竹枝词的这一块题材领域的建设上上,他是挥洒自如,进退有方。三卷标题,一一目录下去,均已明示。
然而,徐君在竹枝词创作领域,欲得“鄂”之“恶,”估计还有很大空间。竹枝词有狠,能够独树一帜,狠在地缘文化阵线鲜明,还狠在诗中有民的硬指标中。
在武汉,竹枝词是市民的歌。每一首竹枝词都可以看得见百姓的身影。清代屈大均写《汉口竹枝词》曰:“大别如城绕汉阳,南流汉水入江长。朝朝夏口开帆席,黄鹤招人过武昌。”同样是写地理地貌,且不说他高度准确概括的用语是如何通俗明了。仅就其中看得见的人而言,那份百姓劳作,那份运输竞争、那份根植于家国热土的由衷喜悦,跃然于纸上。视角点在汉口江边。先写古汉阳城地理地貌,再写水上运输繁荣,末句还挪出一笔闲笔,凸显黄鹤楼于古汉阳城百姓的人文牵挂。句句如同一张小画片,更句句有人,有普通百姓。城市是百姓的城市,乡村是百姓的乡村。竹枝词是鲜活的,就鲜活在它心中、眼中笔下有人民。从文人竹枝词首唱人刘禹锡,到如今各地出色的竹枝词人,谁不是心中有民,言中有民,笔下有民。有民,就有了诗意的家国情怀,竹枝词就有了天然的受众。人民,是竹枝词天然的生态主角。某提倡竹枝词“有为而歌”,需要用“具象思维”和’“诗化思维”去演绎,其中就是坚持着竹枝词来自民间,脱胎于民间,要能够回到民间,得到民间拥趸。否则,就不需要竹枝词这么一个名了,大伙儿尽管推杯换盏之中去“七绝”得了。
徐君竹枝词三百首,见“人”的太少,即便是写鄂地历史名人,好多是生拉硬拽也拉不出个“人”来。不仅是徐君之作,其它号称是竹枝词作品的各种形态中,看不见“人民”,无视创作价值所在的,大有所在。
另外,某按照校稿陋习,先把曾经明确列出问题的几首抽了出来拜读,对照原稿,的确是有所改动,词客不欺人也。从中拿出两首再与徐君商酌之。
先看看他的《鄂王筑城》。其5月原稿为“西周楚子征扬越,却命熊红作鄂王。制镜越人歌尚在,传承六世剩城墙。”因不合某“三平韵七绝”体式主张,遂做修改。10月稿为“熊渠拓土胜熊杨,僭立挚红为鄂王。制镜越人歌尚在,传承六世剩城墙。”修改稿是相当熟练地依从了竹枝词体式,而且叙事更为集中于“鄂王”身上。只是题目的动词“筑”字,并没有内容相应。既如此,建议徐君把题目改一下。
再看他的《贺龙军部旧址》的修改。其5月原稿为“北伐军兴战鄂城,挥刀跃马任纵横。贺龙元帅筹谋处,某自沉吟无限情。”下笔随意,未及题目中之“址”,更不见“旧”。10月改稿为“长江绕郭水纵横,北伐军兴战鄂城。不是贺龙曾驻马,小楼何事享威名。”内容重心基本集中到了“旧址”上,而不是5月稿的写“贺龙”上。只是仍然见不到旧,仍然不明址,如何为旧?址在何处?还有“军部”在诗歌里吗?
六
竹枝词文化,是一个全新的命题。有徐君以及众多竹友,协力同心,鼎力耕作,这个命题将会做得精彩纷呈。2019年秋季,武汉竹枝词学会准备遍邀中华竹界英豪龟山论剑。届时,鄂州的词客徐君一定是一个最出彩的“恶”客!
借徐君宝地,拉拉杂杂陈说了某10多年来的一点创作思考。许多言不及义之处,不晓得说了一些什么,就算是某的一个真实的脚印吧。
不过,这样子写下来的东西,是不是一个序呢?
2018年11月3日于望山湖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