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学时想写小说,于是向她征求了两个主人公名字,小说终未成形,那么今天就借由这两个名字,叙述那段我们的往事。
在那梦或回忆里,紫萝左手拉着风筝线,右手拉起翟墨的左手腕,在初春的田野中,一路向西。
一〈梦游〉
后来哪怕是在梦里,翟墨终于看到了那片世界。他在梦里发现自己躺在了国境最西的帕米尔高原上,纤细的狼牙月那样近,手可摘星辰的错觉格外逼真,露水沾湿了头发,一股流浪的风轻纱一般从脸颊拂过,翟墨站到一块儿最高的岩石上,鸟瞰这大自然所剩无几的野性姿态。
醒来时夜色如墨,把大地染成一幅水墨画,没有了白日里的浮华色泽。细碎的雨滴通过敞开的窗户打在他脸上,冰冰冷。但他并不想把窗户掩上,不适应狭小的房间里塞满漆黑,屏蔽掉外面的清新。华灯初谢,呼啸的风奔跑在四楼空旷的夜色里,细密的雨丝在半透明的天空中纷飞,喧嚣的尘埃落定,世界被放还最原始的安静。
刚才的梦让他难以再次入睡,于是侧过身子面对夏夜,思绪如夜雨不停降临。那该是怎样的一片世界,刺眼的日光,干涸的小溪,长眠的大地,胡杨林挺立的黄沙之上,生命与自然进行着最吝啬的博弈。远古回响至今的驼玲声传唱着贫瘠的天地古老的神秘,千年不变的长河落日勾勒着历史长卷最孤独的线条。这些想象自彼时起就像一张张明信片一样挂在他心里。
二〈邂逅〉
高二刚开学那天的天气比此刻窗外的要坏,雨滴自杀一样朝着地面疯撞,教室里的空气像自习的学生一样沉闷。紫萝水淋淋地推门而入,胸前抱着一本几米的《地下铁》,两脚贴着地面趋步走到翟墨前面的位置坐下了,挂在衣服后面的紫色尼绒帽不停滴着水,打在翟墨刚刚填满的试卷上,晕开的笔渍像一大朵墨梅。“喂!”翟墨没好气地喊了一声,紫萝转过头时,翘起的辫子上的水甩在翟墨拿笔的手上,“嗯?”。“没事”,撞上她眼睛的那一瞬,他愣是尴尬地挤出这么两个字。 这只有四个字的开场白短暂而难忘,像紫萝的突然介入留给翟墨流星般的回忆。这事后来被翟墨自诩为自己口下留情。
紫萝没有别的能称得上朋友的朋友,只有那些装满幻想的漫画书,还有同样朋友不多的翟墨。那些年少的悸动渐渐在不经意相撞并短暂驻留的眼神中定格,如彼时的瞳孔那样纯净而青涩。
翟墨关于那片世界的那些想象与憧憬便是在那时候开始有的,就像一个迷路的人忽然看到了北极星一样,他满怀好奇地听紫萝一遍一遍描述那里的山水花草,日月星辰,荒芜宁静。高中压抑急于叛逃的日子里,那片自由之地曾一度出现在他疲惫的梦里,伴随着的还有紫萝,翟墨明白这并非爱屋及乌,他厌倦眼下的生活,堆积如山的复习资料,冗长的课堂,聒噪的督促与呵斥声。
高中生爱情的典型特点就是虽然动了真心却注定无法轰轰烈烈,只会默默羡慕那些在人海中牵手,在稀落的街头拥吻的情侣。尤其对于翟墨和紫萝这样成绩还不错的学生,生活苍白的底色是无法选择的,遇见再对的人也终归是在错的时候,所以理智安分掩饰着冲动,谁也没有在中学里做大学里该做的事情。
三〈背驰〉
故事稍顺利发展的话,应该是这样一个肥皂剧般的结局:他们像许多高中时候的恋人一样考入同一所大学,最后走到了一起……
但朴素的邂逅往往从一开始就因为众目睽睽而难堪,尤其在这个时候的校园,有那么多嗅觉灵敏的无所事事者。第二年的春天,流言蜚语像漫天的柳絮一样飘到了校园的角角落落,也飘到班主任和家长的耳朵,始料未及却也顺理成章。
翟墨走过办公室门口的时候看到紫萝像个木偶一样呆立在班主任的办公桌前,班主任手指夹着钢笔在桌面上不停敲,半晌,他语重心长却也含沙射影地说了句“我都听说了”,见紫萝不语,他便开始了苦口婆心的晓之以理,翟墨一直看不惯他“宁可信其有”的做法,轻蔑地暼了一眼走开。
“他为难你了?”翟墨拦住了刚从办公室出来的紫萝。
“没有!”
翟墨按住她的双肩,生气地大声喊:“别管他们,既然都这样认为,那我们就偏照了他们说的那样”,然后拉起紫萝的手向跑出教学楼。刚出楼梯紫萝却忽然停住,她抬起头,咬着嘴唇,眼泪汪汪,使她的眼睛更加清澈,“对不起”,她小声地说,然后转身静静地上楼。
那天晚上,老爸把那本夹满相片的被扯掉小锁的日记狠狠摔到地板上,一张紫萝拉着风筝线的照片掉了出来,静静躺在地板上,接着老爸又把日记捡起来砸到他身上,骂道:白养了你个不争气的。老爸的声音因激动而有些颤抖。翟墨用尽全力狠甩上门冲下楼去,在昏黄的街灯下游荡到深夜,巷弄里出来的风一阵阵横扫过大街,把眼睛吹得干涩,孤独清冷的月亮在商品房的缝隙里时隐时现,夜渐冷,黎明将至,太阳的光在地平线蠢蠢欲动,是一种冲破阴霾的力量。翟墨回去了,悄悄推开卧室的门,抽出一本书,没有翻开,静坐在书桌前。
是啊,他只是一个操心高考的书呆子,她从新疆跑到中原本就不是为了来见他的,有些角色是不得不担当并努力扮演好的。高中生就是一个矛盾的复合体,逢上青春最昂贵的时候,对爱情懵懵懂懂如刚破土而出的幼芽,偏又不得不面临高考的暴风雨,所谓恋爱,更像是背负了重要使命潜伏在彼此身边,所有的幻想也终因一句“以后再说吧”的无奈戛然而止,然后回过神来继续怅然若失地面对现实。
翟墨的转学手续还没办下来的时候,紫萝离开学校悄悄回新疆去了,虽猝不及防,但也是迟早的事。火车出小城的时候紫萝给翟墨留了一条短信:以后要想我的话,就翻开桌洞里那本画册吧。然后一张小小的手机卡飞出车窗外。这样没有告别的离别却比那四个字的开场更加简陋。
翟墨的桌洞里多出来的是一本西部写生的画册。每一次坏情绪泛滥到忍无可忍时,他总喜欢翻开来看看,他喜欢上了凝视太阳落下的方向,每次看的时间长了,眼睛就酸了。夜深,枯黄的书页上的字体越来越模糊,他踱步窗边望着西天的星星,想象是帕米尔高原孤独,塔克拉玛干的空虚。 翟墨向往那片蛮荒,觉得那苍茫的大地和苍黄的天空下有他要找的很多东西,繁华,在那里已经殆尽,或者从未有过,眼下的繁华中,周围很多人,亲人或陌生人,灵魂都在渐渐荒芜。
四〈妥协〉
最终翟墨以应届生第二名的成绩给那段日子画上句号,那几日,前来道贺的亲友络绎不绝。只是翟墨,他并非只是为了响应国家的西部大开发才会说出想要去西部的话,所有人都在惊愕于他的偏执与平静,他一句解释也没有,况且谁愿意接受他“精神自由”的理由。
“你这样的成绩去那里就太可惜了”班主任劝他说,“我知道年轻人都有自己的想法,可我就想不明白,放着那么多好地方不去,你为什么偏要去那种地……”,“你当然不会明白!”翟墨不耐烦地迅速打断他,安静地扣上电话。
“我绝不允许你这么做”老爸坚硬地说。翟墨没说话,低头出了家门,第二天天亮时夹裹着一身酒气昏沉沉扎进卧室。
酒醒时是在傍晚,母亲告诉他,父亲去找了老师,已经帮他填了志愿,沿海一所很不错的大学。
“我知道你不好受……”母亲站在床边说。翟墨扯过被子把自己蒙上。
他又一次无助地妥协了,在一片满意声中不满意地登上一直向东的火车怀着那从未有过的迷茫与挫败感,一种想哭的冲动如此强烈地冲上鼻腔。
五〈走失〉
不久,翟墨魂牵梦绕的那片世界里发生了暴乱,新疆封网了,那段日子,翟墨不停在那个灰色头像里留言,不知过了多少天那头像也消失了。
找到又能怎样呢,除了“好久不见”这个快要用滥的词语还能说些什么呢,既然注定只有邂逅没有然后。《地下铁》终究是童话,没有那么长的里程的地铁可以不顾时间的期许,一直开到记忆里有他有她的某站,只是翟墨常常会梦见那里。
六〈尾声〉
远处机场隆隆的声音把他从睡梦中惊醒,早晨,雨后的阳光艰难地穿过高楼大厦的重重罅隙,夹杂着闹市的喧嚣和尘埃刺进眼里,翟墨懒洋洋眯起眼睛,又是冗长的周末。
翟墨记不清昨晚自己何时睡着的,时空有些错乱,混淆了那些回荡在脑海里的场景,分不清是回忆还是梦。
在那梦或回忆里,紫萝左手拉着风筝线,右手拉起翟墨的左手腕,在初春的田野中,一路向西。
“你为什么总爱向西?” 紫萝没说话,若有所思地看着西面天空的风筝。
“为什么又要来这里,既然非要离开”翟墨冲她嚷。
“你不是也非要留在这里!”紫萝嚷着,使劲推开他。 是啊,有什么不一样呢?
“你不是也非要留在这里!”一个声音在他脑海里不停回响,翟墨抽出枕头下的相片,昨天白天收到的那边的同学寄来的,上面有梯田里的羊群,半山腰的村落,屏障一样不透光的葡萄架,暮色里穿国旗颜色制服的幸福的油田工人,没有一点霓虹的光晕。
翟墨一直做着那个梦,梦里,他将一路向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