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已经等得极为不耐烦了,我感到压抑无比。我没想到自己有这么一天,在经历了真假的考验之后沦落到这种地步。在一间宽大寂寥的房子里埋没掉自己的命运。
这里真是太孤寂了,四周没有街区和商店,看不见人影。由于长年疏忽照料,房子外面爬满藤蔓,野草甚至长进了屋里。岁月积累的尘埃停落在我娇俏的容颜上,看起来好像抹不掉的色斑。蛛丝新旧交替地缠绕在我的头发上,发了白。喜阴的虫鼠每到夜里就来侵蚀我的肌肤,东啃一块,西啃一块,使我绞心力猝。
我的轮廓模糊成影,再也没有人认得我,再也没人为我媛媚的微笑而倾倒,甚至没有人会知道我的名字叫作:蒙娜丽莎。
我的出身并不算高贵,因此无法住在豪华的卢浮宫博物馆里,我只是一幅临摹品。
临摹我的画家已经去世,剩下我一个人面对世人的质疑,你是知道的,我怎么能抗衡得住?那些考古学家拿着放大镜照看我,我感到害怕。我并不是害怕自己的身份被揭穿,对于出身我是毫不在乎的。我只是担心自己的毛孔过大,吓到他们。毕竟,那时我长的很美也很爱美,就权当说我长得像达芬奇笔下的蒙娜丽莎吧,为此我曾无比自豪过。
如今,我感受到命运的魔抓正伸向我,像屋外长疯了的藤蔓蔓延向我,我夜夜泪如雨下,可是并不能驱走它,我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只是在我香消玉陨之前,且听我慢慢诉说。
我要向你诉说一个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故事,关于一个画家和她漂亮妻子的故事。
该怎么说起才好呢,画家年轻时长得实在是英俊。就像一朵花,只能比喻成花了。他身体纤弱,一举一动都充满柔情,不是那种娘气,也不会是那种没戒奶的婴儿味。靠近他,你只会体会到一股浪漫的气息。对,他是浪漫的,呼出的气体暖而轻柔。他的眼睛很大,双眼皮下面覆盖着两颗黑色的珍珠,水润水润的,荡漾着一圈圈忧郁的波纹。他鼻梁高挺,笑起来有种狂妄自大。他常常穿白色长袖的衬衫,系中间一粒纽扣,露出白泽的胸脯,像一床纯净的海洋,女人看了自然会想要漂浮在上面。如果说艺术家都具备这样的诱惑力,那就不足为奇了,可他是不一样的。
他的妻子是一名模特,两个人真算得上是郎才女貌。妻子身材无可挑剔,穿起礼裙,曼妙多姿,任何男人看了都会有所反应。她将秀丽的直发镀上一层淡淡的栗子色,披在肩上,脸部显得苍白,她涂一款绝版了的暗红色口红,微微张开嘴巴,露出白闪闪的牙齿,像在召唤。
有一天,她裹着浴巾出现在这间房子里,手捧着热腾腾的咖啡,光着脚倚在窗边,早晨的阳光斜斜地打在她的左侧脸,画家看见了她眼睑轻拍而下时的恬静,忍不住上前抱住她,亲吻了她的嘴唇。
后来这个女人就成了画家的妻子。
婚前,女主人并没有留意到我。我被放在画室橱窗背后那面墙上。
一天画家外出,她帮忙清理画室,才发现了我。她定定地站在我跟前,像丢失了灵魂一样,不知道想着什么。她想要拿手中的鸡毛掸子拂去我脸上的尘土,又顿了顿,后来改用衣袖轻轻拭去,不时向我吹气,以便更清晰地看清我的面容。
我感到很别扭,虽然人们曾用各种各色的目光注视过我,但从没过这种感受的。我在想,该不是我那娇俏的美貌引发了她的嫉妒心,她要用残忍的报复手段将我销毁吧?我提心吊胆,微笑变得僵硬,但愿她没看出我在强装镇定。你肯定要说我自欺欺人了,美从来不应该是自夸的,可是人们总盯着我看,我是从那些盯着我看的眼睛里看到自己的模样的啊。
画家的妻子就这样一直盯着我看,直到一只肥大的老鼠从暗处角落飞窜而出,把她的魂魄吓回体内,她的目光才恢复从前。我安下心,暗自舒了口气。 我能察觉到,女主人发生了变化,在她看到我那一刻,就有些什么东西在她体内骚动。可能是一条虫,也可能更是更大的物体,我看不太清楚,但必定存在了某些东西。
画家结婚以后,变得怠惰起来,他在画室待的时间越来越少,而我想要观赏他作画时的样子就变得艰难起来。要知道,我以前都是安静地呆在一旁看他画画的,他那副专注的样子简直让我心花怒放。我猜想,他肯定遇上什么问题了,画画是他的命根,他怎么会就这样舍它而去,难道他已将我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他画我的时候才20来岁,他赐予我蒙娜丽莎的美貌,给了我女神般的待遇,我不愿看到他这般模样,像个怀才不遇的倒霉蛋,埋没才华抑郁终生。
这一点,他的妻子和我的想法如出一辙,甚至,比我还要担心。她一个女人,慢慢老去,美丽的容颜终究无法保障自己的未来。倘若,一个女人把自己的美貌当做命运的筹码,那肯定是要吃大亏的,这已是不争的事实。 必须有所行动。
画家的妻子想方设法让自己的丈夫重新拿起画笔,她把家里根据十八、十九世纪的浪漫主义风格进行布置,她把原来的沙发换成了古典的红木家私,用精致的画框把画家的作品镶嵌起来,挂在客厅的墙上;女主人甚至还请了佣人在房子外面架起了围栏,种上花草树木和蔬菜,在林荫下还特意修筑了一个画庭,她让画家夏天的时候就呆在那里作画,她保证准会惬意无比。
谁都看的见女主人的用心良苦。对她所做的一切,我竟感到一丝可敬,一丝怜悯。
画家亦不是烂泥扶不上墙的阿斗,在妻子的精心安排下他重新执起画笔,开始创作。恕我直言,这个时候的画家真是不能够与曾经美妙如花的青年画家相提并论,不管指的是他的外貌还是作画的水平。
他迷恋上酒精,这使他的皮肉变得松弛,精神恍惚。画出来的画,缺乏创新,也不尽人意。妻子对他的表现感到十分失望,她甚至觉得自己当初的想法就无比幼稚,把希望寄托在这样一个人身上,就等于把命运安放在一首漂浮不定的破帆船上,经不起海浪的冲击和敲打。
她看着我,带着泪花和不甘,像在质问我。
可是,我能有什么办法呢?除了微笑,我什么都干不了。
日子像一床不流动的河水,浸泡着屋里的古典家具和画作,发出一股霉味。女主人每日犯愁,一有空闲就在我面前踱来踱去,她每日唉声叹气,老的很快,那天我看见她头上长出了一根银丝。画家对妻子的变化,感到很无奈。终于有一天他大发雷霆,说:
够了。
那该多让人伤心,女主人的眼泪啪啦啪啦落下,她说,这是为了他,为了他自己才变成如今这般模样!她本可以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就为了嫁给他,嫁给他这么一个无用的画家,才沦落到这种地步。画家甩门而去,留下愤怒和屈辱凝结在空气当中。 对于这样的场面,在往后的日子里,我已经见惯不怪了。
在这间阔达的房子里常常回荡着画家和女主人的争吵,让我烦恼了好一阵子。但,后来事情出现了转机。
画家算得上是个识相大度的男人,他极力回避与妻子的正面冲突,隐忍不语,有些天他还潜心作画。他把自己关在画室里,一关就是大半天。妻子看到他的变化喜形于色,也变的乖巧起来。一大清早,她就起了床,为丈夫准备丰盛的早餐,送到画室里。她的丈夫昨晚一夜没回房间,都呆在了画室里了。就凭这毅力,她坚信自己的男人会有所成就。
女主人打开门,发现画家正熟睡,伏在桌面上。她悄声慢步地进行每一个动作,生怕吵醒丈夫。她看着丈夫的脸庞,那么美,像从前一样迷人,她感到欣慰和甜蜜。对,不要忘了作品。她满心期待地想要看看丈夫的作品,那幅画被画家用一块黑色的毯子盖住了。
女主人惊呆了,真是一幅好作品。这幅蜷缩着的,裸露的身体,充满了诱惑。身体的线条柔美得像晨曦的阳光,那对丰满的乳房,像丰收季节里的硕果垂在胸前。女人看了都要为之赞叹,我微笑,以一贯唯美的微笑给予画家肯定。可是,不久我却发现,女主人的脸色泛白,那种煞白,有点像鱼翻肚皮一样的颜色。
究竟发生什么,我是不清楚的。那时候的我已经完全被眼前的画作所俘虏了。
到了晚上,有个发现让我不得不注意,实在是太引人注目了。女主人穿上一条性感的睡裙,翘着长腿,坐在客厅的家私上。画家正在看报,对于妻子性感的穿着并没有特别的留意。女主人,并没有感到失望,继续作出努力,她爬到画家的大腿上,抚摸着丈夫的胸膛,轻轻地,若隐若离,弄得画家一阵骚痒。这时,他才注意到他的妻子,今晚与平常有些不一样,但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害怕,说了几句赞美的客套话就起身走进了画室。
女主人感到失落,但愤怒占据了上风,她开始起疑心,怀疑丈夫是否遇上了婚外情。一想到丈夫的画作,还有他对自己的冷谈,这样的想法几乎在她脑子里扎下了根。
画家一连好几个月都没有回到妻子的温床上,这让妻子感到丢脸。她觉得丈夫压根不把自己放在眼里了,每次都拿作画为借口,让人恶心。
一天晚上,女主人半夜悄悄跑到画室外面,踩在石头上面,透过窗户观察里面的动静。因为,她有种预感,她觉得丈夫肯定在画室里藏了一个女人,就是那个女人激发了他的灵感,也就是因为这个女人,丈夫对自己失去了兴趣。事情一定是她想的那样,她下定决心探个究竟的。可是,那天晚上女主人并没有取得什么线索,画室里很黑,也听不到什么动静,最令人讨厌的是,夜里的蚊子总是围着她白皙的大腿叮个不停,她差点要把自己的皮肤抓烂。
黎明冲破晨晓,事情无果而终。
白天,女主人又盯着我看,用一种奇怪的眼神。从她的眼里我看到了她内心的呐喊,看到了她的无助,我原以为她会黯下目光,就此作罢。但不是的,我看见了,她在学我微笑。
我感到一股凉气掠过大厅。
黑夜倾泻而下,淹没了整栋房子。这一天晚上,画家回到了妻子的房间,女主人感到异常激动,早早就准备好香薰,让紫色诱人的香气弥漫在空气中。她精致地打扮了一番,期待丈夫柔情的目光。
可是,由于疲惫画家早已呼呼大睡。妻子用少女的娇爹语气试图推醒丈夫,丈夫睡意朦胧,没有搭理她。
再三催促后,女主人感到心灰意冷。
她在黑暗中看着熟睡的丈夫,内心充满怨恨。
她曾想离开画家,但是却不能够,她知道自己并不坚强,她的一生都要和这个男人在一起的。
她起身走到窗旁,望着窗外无尽的黑夜,很多个夜晚,空虚就像一个黑洞吞噬着她的心灵,她感到害怕和绝望。
她想再也没有办法跟他生活下去了,她怎么想到,当初自己被这个男人爱慕时会有这样的结局。
备受冷落,不该是她的命运。
遭人背弃,也不该是她的命运。
她那样美,男人怎么可以这样待她呢? 女主人脸上的泪痕已经被风吹干了。
这时,她笑了。
笑得跟我一样神秘。
她执起化妆台上的剪刀,向画家走去,男人体下的阳具像只鸟儿,安然地熟睡.....
随后,我听见画家惨烈的呼喊声穿透了白色的瓦砾的房顶,荡漾在无尽的夜色中 ……
后来,这间房子没人住了。一直荒废到现在。
我就这么度过了一个又一个孤独寂寞的白昼与黑夜。现在,历史的脚步正走向我,我感到恐惧。
我正在失去什么,流失什么。但已经没有遗憾,毕竟你聆听了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