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雨下大了,一阵一阵地往屋瓦上砸。英子摸黑顺着梯子,吱嘎着爬上半空“阁楼”,拿起枕头堵住自己的耳朵。她睡得浅,一到雨夜,这点声响就搅得她发昏。若接连几天不见停,睡眠不够的英子,两颊浮肿,眼圈发黑,气鼓鼓像只胀大的气球,外头稍微一使力,就能戳破。
她住在小镇的老式弄堂,家也就十平方大,爸妈去省城上班,半年一载的回来一趟。她和奶奶住一块,奶奶四五点吃过饭,七点就睡了。整个晚上就都是英子的。她给自己布置了个小天地,示意外人勿扰。那不算个房间,是叫隔壁阿叔过来,用简陋的几块木板固定,放张小床。木梯也是最普通的那种,需要英子每天搬来搬去。
少了大人的屋子,是有些沉默的。不常点灯,整个的摆设都隐在了暗处。每到饭点,就由英子支起桌子,再搬出一个有靠背的木椅,一个圆圆矮矮的板凳,趁太阳没下山,到屋外吃。奶奶不说话,和她对坐着吃饭,英子也只得小口小口地轻嚼着。她会偷望向奶奶,奶奶的眼半睁半闭,又半缩在靠椅,瘦弱得一阵风就能吹走。英子回神,又在想自己的事。
阿琳三年前转去省城读书,她是英子从小的玩伴。阿琳给英子写信,用好几页花花绿绿的信纸,絮叨城里的新鲜事。那儿有一条小吃街,香气从这一头,到那一头,都不一样。游乐园有镇子里的十倍大,玩过山车就像长了翅膀飞上天。市中心的高楼争天高,大商场里头有亮闪闪的发夹,裙子和皮鞋。
英子羡慕极了,也想和爸妈提去省城,老在心里演练着怎样开口。
2
“小胖妞来啦,哈哈哈。”英子还没走到班级,那几个在操场玩单杠的男孩子就斜睨着眼,看着她笑。他们夸张地挤眉弄眼,身子也故作前仰后合状。
英子红了脸,使劲撑开那眯眼,瞪了他们一下,心里却慌张,急急地小跑着进教室了。一坐下来,她就托着腮发呆,一边又挺挺身,校服紧巴巴地贴着,又小了。她懊恼地叹了口气,翘起了嘴。一天的好心情就这么没了。
这个年纪的男孩子,不会掩饰好恶,说出口的话,都是赤裸裸的。谁好看,他们知道,那些女孩子自己也知道。他们巴巴地围着她们转。至于余下的女孩子呢,是默不吭声的大多数。长相平平,没有特长,成绩不好不坏,一日日地淹没在晦淡里。英子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个。
她在抽屉里拿出信纸,趁还没上课,给阿琳回信。铅笔盒里还放着一张她刚在路边捡的银杏叶,饱满而黄嫩嫩的,英子把它压在底层,小心不弄皱。小镇多的是银杏树,秋天来了,这儿就像加了层滤镜,美极了。屋瓦上、街道上全是散落的树叶,层层叠叠的。颜色也是,嫩黄、枯黄、浅棕、深灰,好似画板上信手用颜料涂抹的渐变色那样自然。起风了,叶子就簌簌地起舞、散落,英子有时会站在两棵树中间,任它们落在她的身上,乖乖巧巧,轻轻的,小小的。有这样的点缀,再灰的天也不怕。省城里是看不到的吧。她要把叶子夹在信纸里,给阿琳寄去。
3
吃过晚饭,英子在剪纸玩,妈妈来电话了。她看中了一所高中,想叫英子周末来,提前和老师碰碰面。消息突然,英子“啊”了一声,话筒差点滑落,她一紧张,两手就不停绕着电话线,深吸一口气,才小心地问妈妈要做的准备工作。
哼着曲儿挂掉电话,英子乐呵呵地整理行李。她在衣柜的最深处,拿出平时舍不得穿的一件红裙子,还有一双红皮鞋,那是一年冬天妈妈去北京出差给她带的。她在镜子里比划了下,脸上的笑容忽地止住。她恼恼地捏了捏胳膊上的肉,又鼓了鼓嘴巴,两颊更圆了。她想起什么似的,赶紧换运动鞋出门,一边朝奶奶喊了声,“奶奶,以后不要做我的晚饭拉。我要去跑步。”
英子在学校的操场待到很晚,一口气跑完千米,出了汗,脸色红彤彤的。她坐在一旁的石凳上发呆,幻想着以后,和阿琳天天能碰面,又可以真真正正做个都市小姑娘,美美地逛街,拍照,去风味餐厅吃饭。憧憬向来是动力。她要天天来跑,她要让一个全新的英子,过她设想的日子。
4
流程比想象中更快办完,这学期结束,英子就要搬去和爸妈一起住了。班级里的同学听闻了这个消息,不知觉的,一些人的眼神也不太一样了。女孩们有意无意地和英子拌嘴,说话阴阳怪气的。男孩们反而没有像以前那样猖狂地嘲笑英子了,好似把她从那个名单上剔了出去。英子的心里自生了底气,连她也想象不到,能那样自然地做到不去在意他们的看法。她把心思放在了学习上,省城高中有场入学考试,过完最后一关,好事是板上钉钉的了。
可奇怪的是,和阿琳的通信,慢慢变样了。阿琳不再大篇幅写她的大事小事,只是寥寥几句的回。以往三四天互通一封信,现在英子寄了三封,那边还回不了一封。耽搁最长的一次,阿琳两星期才回信。英子琢磨不透,索性先搁着,等到时候见面再聊就是。
和奶奶的相处时间也在倒数。周末,英子就多陪着她。奶奶一周上回佛堂,她也跟着去。镇子里的那家佛堂是在一座古桥上,老人家在桥边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英子的注意力在那个大焚香炉上。拿香的人,表情严肃,整个身子前倾,被某种信念撑着,眼神亮亮的。他们的胸口屯着一团希望,只有在插上香,鞠躬拜了之后,好似才放心地将它寄托在那里,离开时的步态轻盈了些许。英子看那一缕一缕的烟,优雅地转圈,再上升,随风消散。她竟有些羡慕一根香火的命运,那么自在。人和人的关系,却像拔河时绷紧的绳,如果一方强拧着,另一方就会感觉到异样,感觉到痛楚。
5
这一天还是到来了。英子和奶奶告别,奶奶给她塞了两个煮鸡蛋,供她车上饱肚,然后就这么倚在门框,定看着英子。英子拎着大包小包,也腾不出手和奶奶挥手。她两步三回头,眼睛红了,怕让奶奶看见,就小跑着上了大路,招手拦了一辆出租车去车站。
下车,英子打了阿琳的手机,响了十几声,没人接。英子恹恹地按着妈妈给的地址转地铁,再转公车,在城郊的一处居民楼停下,用仅剩的最后点力气按响了门铃。上次来得匆忙,她并没去爸妈的住处,英子这才好好观察了一番周遭。稻田里的芦苇在摇摆,依稀还能听见蛙声。街灯射出昏暗的光,一个个小飞虫,循着光,在飞舞。英子挥挥手驱散它们。眼前的老式居民楼,外墙已经晦暗。黑幽幽的楼道,没有感应灯,英子勉强用手机屏幕的光,看清脚底下的台阶。
爸爸蹬蹬地下楼了,帮她提行李。他胡子拉碴的,头发翘起一撮,穿着的一件夹克,还是皱巴巴的。妈妈也不帮忙烫烫么,英子的心里升起了一个问号。一年没见,爸爸一看见英子就笑开了,眼角的纹路更深了。双手在接过大包时,英子觉着他的手也粗糙了些。英子从没向同学透露过爸妈的工作,只说在省城大公司上班,连阿琳也是瞒着的。爸爸是在大公司没错,不过是一颗身在末端的螺丝钉,是个到处奔忙的空调工。妈妈在城郊的服装厂工作,每天从早8点到晚10点,现在还没到回家的点。
房门开了,英子留意着不被杂物绊倒,这里比镇子的房子大,可也就二十来平米,被褥和过季的衣物用纸箱盛着,堆积在过道。客厅里只有一张双人座沙发,英子瘫倒在那。爸爸三下两下煮好了面,加了几块牛肉,说要给英子暖暖身子。英子吸了几根面,热气熏热了她的眼,她险些掉下泪来。这是她在省城的开始,一个和她想象里完全不一样的情形。她只想快快吃完,好好睡上一觉。
6
英子住在了学校,在一个周末,阿琳总算回应了她。她们约在一家甜品店见面。英子还是穿着那件红裙子,和那一双红皮鞋。她出门前,用妈妈的粉饼涂了一下脸,整个脸白得发光。她往包里塞了老家的葡萄干,那是阿琳很喜欢的家乡小食。
英子早早坐定,正看着单上一串串甜品名出神,阿琳来了。她和三年前全然不同了,英子简直认不出。她的长发被烫成大波浪,松散着披在肩头。带着领结的白衬衫,搭配亮黄高膝裙,还蹬着一双足有5公分的高跟鞋。阿琳走过来,带来一阵风,和似有似无的香水味。她坐在英子对面,皱皱眉,上下扫了一眼她,“你怎么还穿这件裙子呢,像过年似的。”
英子尴尬地抿了抿嘴,小声说,“还没来得及去市中心买衣服。”
阿琳又惊呼,“瞧你这脸涂的,拍鬼片么?”
英子垂着头,恨不能现在就去洗手间卸了去。她和阿琳隔了好几层距离。生疏感和对阿琳语气的意外,交织着,慢慢膨胀,搅闷了整个空间,她想出门透透气。
阿琳没注意英子的变化,她在欣赏新做的指甲,自顾自地说,“觉得和你没话好说了,信就写得疏了。既然你也来这了,我们还是可以做朋友的。得把你好好改造一番。”
阿琳的语调没有丁点波动,像是对着任何一个人说的。英子再没有接话的欲望了。她递给她那包葡萄干,准备找个借口回去。阿琳一看,习惯性皱眉,“啊,你还带了这个。街边小贩们卖的,多不卫生。”
英子又一次糗得想钻地洞。她从包里拿出几张纸钞,说,“这顿我买单。不好意思呀,阿琳,我要回去了。学校里还要办个手续。”阿琳头也没抬,“好吧。下次再约。”
英子出了门。甜品店的一旁是家影音店,小野丽莎慵懒的声调流了出来,她却怎么听怎么凄凉。轻轨轰隆地过,地面都能感到震动。她抬头看看天,果然是灰色的,像光秃秃、没有风景的街道一样,像这匆匆走着的行人的面容一样。
她在这一刻想念老家的银杏树了,非常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