列夫·托尔斯泰的长篇小说《安娜·卡列尼娜》,我学生时代读过,最近病休在家,又细细地重读了一遍,感到前后两次的阅读感受,竟是如此的迥然不同,难道我真如阿庆嫂所言,“喝出点味儿来了?
按我当年的印象,这不过是一本讲述一个美丽女人抛夫弃子搞婚
外恋又被遗弃最后卧轨自杀的故事的“闷书”而已。论情节的曲折引
人,它实在远逊于言情高手琼瑶、自称“熟手女工”的梁凤仪以及前几年在美国很走红的谢尔顿。但为什么我今天捧读它,竟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荡气回肠之感?它厚重如高山大岳,精细如象牙球雕,质朴处如老农夜话,秀美处如凤舞九天。对于托翁这样的大家来说,情节的精巧铺排已显得次要了,他注重的是人物心灵历程的揭示、描绘。从大悲大喜,到最细微的心理变化,都被他老人家的如椽大笔如浮雕般描述出来,本来是微妙的难以言传的东西,忽然变得历历在目。艺术穷究人类心灵,托尔斯泰显然达到了这种穷究的极致。
现代人常感叹知人难,这难恐怕就在人心吧。在这优渥缛华的物质世界,人们往往精于彼此的提防和算计,却疏忽了心灵的倾诉和袒露,于是人心便被厚厚的盔甲所包裹,变得叵测,而托尔斯泰却为我们开辟了一条通向城府的小路,使我们“白白地”获得了一群真挚的朋友,他们在人生旅途上歌哭和呻吟,他们的痛苦、委屈、冷静、惊讶、屈辱、镇定、畏怯、狐疑、恼火、悔恨、欣悦和爱恋,赤裸裸地披露在我们面前,使我们“知人”的精神需求,得到了一次酣畅的满足。托尔斯泰还给了我们一把打开心灵之门的钥匙,使我们得以窥知别人,也更深刻地了解自己。重读这本书,使我在假面舞会的徜徉中有了一种摆脱混沌获得清明的快感。
从前读这本书时,对列文这个被作者倾注了极大的审美热情的人物,并不特别的留意。这次重读,我却被他深深地打动了。列文是个贵族地主。他大学毕业,拥有丰厚的田产,又从莫斯科娶得美人归。按我们今天的标准,应该算是一位成功人士了。但他却没有半点的洋洋自得,常常沉湎于精神探索的苦恼之中。他不断地思考:我是个什么人,我活着为了什么?他被这类思考所折磨,偶有所悟,便兴奋莫名。他这种追求精神家园的执着,使人悟到物质生活之外,还有很重要的也许是更值得珍视的东西在。作者仿佛在历史深处向心灵日渐萎缩浮浅的我们呼吁,抛开物欲、权欲、情欲的羁绊吧,哪怕是几小时,甚至是几分钟也好,来一次灵魂的沐浴,使自己多一分鲜活和饱满,多一分高洁和雅致。
英藉华裔作家韩素音说:“静止一词不适应于中国,世界上没有一个国家比中国变化更快,中国有令人惊奇的天才,但中国的问题是每个人都希望马上得到所有的东西,一切都要现成的。”这段揭示世象的话,是否道出了我们的欠缺呢?
托尔斯泰在世界文坛上永恒的至尊地位是发人深思的。他这部巨著不仅被俄罗斯人民视为国宝,而且不断被不同民族的艺术家翻译出版,改编为形形式式的影视作品。今年三月在香港艺术节上,香港的舞蹈家们演出了根据这本名著改编的同名芭蕾舞剧,这反映了在日益远离诗与梦的都市世界里,还执抝地颤动着高层次的精神需求。因为,人,毕竟是人!
在喧嚣的人生战场上,我们不妨“奢侈地”花点点时间,读一两本好书,特别是那些年轻时候曾经读过却未必读懂了的好书。当然,不止是托尔斯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