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文生了病,回到乡下休养。
阿文虽然白瘦得像远山上的雪,但气色并无不妥。父亲看到他,斥责他寻借口偷懒。母亲看到他,问询着他身体的情形。
外婆什么都没有讲,只是用吴语告诉阿文,晚上吃的是炖鸡肉。
阿文回来时是江南的梅雨天,天空墨色饱满,水分充沛,湛蓝的日子不多。
要是晴在就好了,阿文兀自想着。
晴比阿文小一岁。
阿文相信,每个人对天气或多或少都有影响,这种影响一般用程度、天气加性别来表示,比如阿文就是一个轻度雨男,他走到哪里,哪里就有微弱的几率会下雨,下的雨一般会是小雨,当然也要看那个地方其他人的属性。
晴和阿文相反,经常带来晴天,比放晴娃娃还要精准。
在每天百万人流动的繁华城市里可能感觉不出,但寥寥几户人家的乡下,晴一出现,立马就显出效果。
那时候的夏天,几乎都是晴朗的。
那时候晴和阿文才刚刚认识,还都是很小很小的孩子。
晴的父母很忙,把晴托付给阿文的父母照顾;阿文的父母很忙,把晴和阿文托付给阿文的外婆照顾;阿文的外婆是个不怎么忙且喜欢小孩子的老妇人,也许那时候还是个中年妇人,瘦瘦小小,也许那时候在阿文眼中还是很高大的。
晴抹了三天的眼泪水,外婆怎么哄也哄不好,阿文很奇怪:和外婆呆在一块儿怎么会让她这么难过?他知道晴难过,但他不知道那是他的外婆,并不是晴的。
第四天,晴不哭了,但是她的哭劲把阿文吓到了,阿文只顾着自己玩。
外婆笑呵呵地问阿文:“啊呀,怎么不带晴一起玩?”
阿文很听外婆的话,拽着晴的手就往外跑,跑到外面之后,还是不说话,顾自己玩。
小孩子好像总能找到属于自己的乐趣,阿文已经在树荫下看蚂蚁搬了半个钟头的家,晴突然在另一片树荫下问阿文:“蚂蚁为什么搬家?”
阿文便老老实实回答:“因为要下雨。”
“为什么下雨就要搬家?”
阿文便老老实实回答:“因为水会淹了它们的家。”
“它们搬到那里,水还是会淹了它们的家的。”
阿文被考倒了,他小小年纪也说不出地势高低之类的话,只能赧然道:“那我就不知道了。”
阿文回想起这个问答时,总觉得如果反诘一句“那你说它们为什么搬家”,说不出话的就是晴了,但他始终不喜欢这么做,因为晴看到他脸红的样子就笑了。
晴站着的树荫和阿文蹲着的树荫之间,隔了一条泥路,阿文就把晴郑重地拉过这条分割线,分享同一片阴凉。
那天始终没有下雨,阿文不知道,太阳很大时一般都不会下雨,蚂蚁也不是只挑下雨的日子才走动的,阿文觉得一定是晴把太阳留住了。
外婆烧的菜总是这么几样,但是每一样都对阿文的胃口,阿文总是大口大口咽着饭菜,等吃了一半的时候,就把凉了一半的干菜汤倒进饭里,然后就用筷子划拨着入肚。外婆扇着蒲扇,赶一赶阿文腿肚子上的蚊子,让他慢点吃,多学学晴的斯文吃相。
晴咯咯地笑着,阿文咽下最后一口饭,就回敬个鬼脸。
饭后,外婆习惯去村里人家中串门,晴和阿文就成了外婆的护法。
他们自己这么认为,其实这两个护法只知道管自己打闹,偶尔还会往河边靠,急得外婆一手抓一个,拖着往村北走。
阿文拿着另一把稍稍破旧的蒲扇,晴折了一根狗尾巴草,干裂的泥路上飞着细细的虫子,道旁的树上传来蝉的悲鸣,外婆和落日的余晖走在最后面。
阿文以前很不喜欢走这段路,因为会碰到许多他不喜欢的事物,像满身污泥的水牛,凶神恶煞狂吠不止的黄狗,弥漫猪屎臭味的猪棚,碰到时,他总是不自觉地靠外婆近一些。路程的终点阿文也不是都中意的,那户人家一定得开着电视机放着动画片才行。母亲总是叮嘱阿文,去别人家里要有礼貌,不能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所以阿文从不说自己想看动画片。外婆慢慢得知了阿文的心意,只要阿文在,她总去开着电视放着动画的几户人家。
今天不太凑巧,电视开着,却放着阿文不想看的节目。阿文看向晴,发现晴在找东西,外婆问她找什么,回答是遥控器。主人就把遥控器给她,她调到了阿文喜欢的频道。阿文很开心,他以为晴有神奇的能力,能了解他的心意。
其实只不过是晴也喜欢看动画片罢了。
回去时,天就完全黑了,外婆把手电筒递给阿文,叮嘱他照前面的路,然后左手牵着晴,右手牵着阿文,慢悠悠地走着,走到屋后的竹林附近,外婆就松开一只手,拿出插在腰间的蒲扇,上上下下地扫着。
阿文问外婆在干嘛,回答是飞丝,阿文不知道飞丝是什么,晴拿着阿文的扇子,也开始上下扫。晴扫得一点都不好,根本没有半点儿风从她的扇子里飞出来。阿文想看看飞丝是什么样子的,就用手电筒去照,前面的路就成了灰色,只有星光和月光在上面了。
外婆轻轻揪了一下阿文的耳朵,示意就快到家了,不用再照着路了。阿文撤去手电筒,瞥了一眼晴。月亮下的晴白白的,低垂的眉眼,撅起的嘴,像藏着小小的哀伤。阿文那时还不懂哀伤是怎样的滋味。
外婆开始指着天上的星星念叨:这个是牛郎,这个是织女,这个是玉皇大帝,这个是王母娘娘,阿文和晴就顺着外婆手指的方向望去,虽然他们仨在某时某刻盯着的并不是同一颗星星,却都觉得另外两人的眼睛看对了方向。
晴朗的日子,活动总是很多,不用老是瘫在躺椅上看电视,晴和阿文玩得累了,就坐在溪边乘风凉,看着对岸随风飘荡的芦苇出神。北边的埠头偶尔会有孩子在游泳,阿文就会喊着他们的名字,他们也会喊阿文的名字,这些玩伴像是跨越半个地球收到了讯息,开心得不得了。晴和他们并不熟络,就看着阿文喊,但她也会跟着开心。
阿文喊急了就想去游泳,可又恼于自己不会游泳,只能悻悻地坐在埠头的大石板上,往溪流中掷石子,晴不知道阿文为什么突然不开心了,就在他旁边帮他掷石子。
石子掷着掷着,日子也一天天过去了。
晴要去上学了,阿文也是。
晴早一天被接走,晴走后,阿文蹲着看了一下午的蚂蚁搬家;阿文走的时候,看见外婆边道别边揉着眼睛。
阿文还是每年夏天都回到乡下,和日渐苍老的外婆住在一块儿。
晴没有再住到阿文家里,但每年都会来乡下做客,外婆就烧一大桌菜招待晴一家。每次见晴,外婆都会感叹晴越来越好看了。
阿文不觉得,阿文觉得晴没什么变化,可能变白了点,可能变高了点,但差别并不大,甚至他觉得晴变难看了。
他总觉得在月亮下看到的晴最好看。
他们是同一届的学生,晴的成绩比阿文好,这总被拿到饭桌上调侃,阿文有些不服气,次数多了,也就稍稍麻木了。晴吃完饭总是把阿文拉到一边,问他最近看的书,阿文就调笑般回答哆啦A梦,惹得晴掐他的手臂。
阿文后来也开始看起了都是文字的书,他看得很多很快,但不太看得明白字里行间包含的深意,只知道谁是坏人,谁是好人,坏人虽然一时得势,却总难免一死,好人苦尽甘来,终能得偿所愿,可有一本书让阿文很奇怪,有一回他和晴提到了这本书。
“《白夜行》啊,我也看过。”晴笑嘻嘻地回答。
阿文问她,为什么最后雪穗装作不认识桐原,晴摇摇头。
阿文直接坐在石阶上,晴则搬了把小板凳,相互都很久没有言语。
也不知过了多久,晴悠悠地说:“如果我是雪穗,我一定说我认识桐原。”
阿文看着她,才发现她右侧的围墙处,已经挂着一轮月亮,晴的侧脸看起来真的比以往任何时刻都要美。雪穗如果很美的话,一定是长得像晴这样。
阿文突然觉得,如果自己手里握着剪刀,可能也会为了晴捅进自己的胸口。
他不知道剪刀捅进胸口是多么痛苦的一种死法。
晴侧过脸问阿文下雨天的时候能否给她写信。阿文不解道:“为什么要在下雨天写?”晴解释说自己喜欢雨天。阿文心里有些失落,因为阿文喜欢晴天。
但阿文还是答应了写信的请求,阿文从不喜欢辜负别人的好意,可阿文很贪玩,也很懒,下雨天总是关在房间里玩电脑或是看电视,一年只给晴写了两三封信,还都是夏天快到时补写的。阿文边写边想,为什么晴会不喜欢晴天呢?
阿文没有想到物以稀为贵的道理,晴拥有的晴天比普通人多,自然更中意下雨天。
这道理无论在何时何地都是适用的。
阿文念高中了,夏天有些不愿意回乡下,因为乡下没有台球室,没有星巴克,外婆为了省电不喜欢开空调,有的只是一大堆蚊子和苍蝇,他的脾气越来越臭,甚至会去顶撞外婆。外婆的话变得很少,生怕惹到阿文,弄得他不愿意再回乡下,只有晴来的时候,外婆才能打开自己的话匣子。匣子里蹦出来的话,甚至连老人家自己都想不到。
有一回说到未来的婚嫁,阿文的母亲开玩笑说:“晴是我认准的儿媳妇。”外婆连声附和,每一根染红的白发都在起舞。晴羞红了脸,低头看自己的脚尖。阿文有种少年心事被说穿的挫败感,他白了母亲一眼道:“我可不要。”
阿文的母亲打起了圆场:“瞧他,还不好意思了?”阿文霍然长身,夺门而出。
少年人做事就是这样,不计代价,不虑后果。阿文在埠头呆坐了一下午,一点儿也不知道父母帮他解释了一下午,外婆闷闷不乐了一下午,晴在心里骂了他一下午。
高三毕业时,阿文没怎么回乡下,而是在城里同即将分别的好友到处玩耍,偶尔回去几天,外婆忍不住问:“阿文是不是在上补习班呐?”阿文支支吾吾地想解释,母亲已和盘托出。外婆只是“哦”了一声,不再多问。阿文心里有愧,只想早点回到城里,继续疯疯癫癫打打闹闹。
外婆在做菜。她做菜时有个习惯,会自说自话,阿文一边玩手机,一边从念念有词的外婆嘴里得知晴过不久就会来。阿文一拍脑袋,才记起自己今年一封信也没有写,一看天气,未来一礼拜居然全是晴天。阿文想,可能得在晴来之前跑回城里,或者补写一两封信。
阿文都没做到。
阿文不敢主动提回城里的事情,他怕外婆会难过,阿文也不愿意在晴天写信,那样就是骗晴。
所以阿文什么都没做。
晴来的那天下起了大雨,阿文看着随风如竖琴般一阵阵撩动的雨帘,有些发怔。他想不到晴来的这天居然会下雨。趁着晴还没到,阿文拿出纸笔,开始笨拙地构思,笨拙地一个字一个字往外挤,第一段还没挤好,晴的声音已经传来了。
“阿文呢?”
“在楼上吧。”
楼梯和晴脚步的敲击声让阿文不得已收起了纸笔,斜靠在窗台,捧着一本书装模做样。
晴的脚步消失了,阿文很奇怪,在门口张望,谁知晴突然蹦了出来,把阿文吓了一跳。晴又咯咯地笑起来,头发湿漉漉的。
“你淋雨了?”阿文想伸手探一探晴的发梢,但是手在空中变了姿势,只用食指和中指夹起了粘在晴脑袋上的一片小叶子。
“我进院子的时候没有撑伞,”晴还是咯咯地笑着,阿文像是能引逗出晴所有的幽默感,甚至有时会让阿文觉得自己有些可笑,“阿文,你要去哪里?”
“去哪里”在这个时间段的意思就是,高考考到了哪里。
阿文不说,让晴先说。
晴说要去北京,“北”字特意拖了长音。阿文其实知道晴要去北京,他从父母口中得知了,但晴既然问了,就表明她不知道自己会去哪里,阿文就决定也装作不知道晴去了哪里。
他可不想让晴觉得他对晴很上心。
“喂,你还没说你去哪儿呢。”晴推了推阿文的手肘,阿文身子很单薄,这一推让他侧转了身体,看向了外面世界的雨。他发现雨落下的速度变慢了,雨丝的轨迹并不是直直的,而是像晴的长发一样,有微妙的弧度,落在小溪中,会有千万双眨动的眼睛,溪面笼了一层薄薄的雾。
阿文发现晴也在看着雨。
“阿文阿文,埠头被淹了呢。”晴指向了埠头的方向,侧脸对着阿文。阿文发现,雨天的晴比月亮底下的晴还要好看一万倍。
阿文扭过头,拍着栏杆,缓缓道:“一放晴水位就会落下去的。”
晴点点头,微笑着盯着阿文。阿文有些心虚,因为他没有写信,他怕晴又会哭鼻子。晴想说的不是这个。
晴说:“我知道你要去上海,以后记得坐高铁来看我。”
晴没有提起过写信的事情,阿文也就没有再写过信。
晴坐了一回高铁来上海看阿文,阿文就坐一回高铁去北京看晴。
阿文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保持这样的分寸感,但是他好像不再有小时候那种把晴拉到自己的树荫底下的勇气了。
夏天还是照旧热,天南海北都热。阿文觉得江南尤其热,所以阿文一礼拜有七天都开着空调。乡下的房子推倒重造,要花上一年的时间,阿文正好有借口不回去,白天躲在家里,晚上就在街头巷尾闲逛。阿文会喝酒,但不能喝太多,也抽过烟,但从来没有过肺。阿文偶尔写文章的时候,也会想起自己欠了晴七八封信,但既然晴没有问他讨还,他打算一直欠下去。
大学四年过得更快,梧桐叶间疏漏的阳光,一寸一寸隔断了阿文和过去。阿文突然感觉自己病了,病得很严重,他不愿意出门,不爱和陌生人打交道,以前的朋友也鲜少主动联系。在毕业前夕,阿文对家里说了自己的病。
电话那头的语气很复杂,有担心,也有责怪。但是阿文还是只身回到了乡下,新房子已经造好,欧式的三层小楼替代了红砖砌成黑瓦盖覆的老屋,每个房间里都有空调,阿文这才发现,溪边三棵高大的杉树已经没有了,屋后的竹园也消失了,泥的路成了水泥的路。他想起自己和晴边流汗边走在干燥的泥路上,摇着狗尾巴草,挠着向日葵的痒痒,羡慕地看着另一个埠头处游泳的同伴。
阿文惊恐地发现,自己现在还没有学会游泳。
惊恐很快消散了,取而代之的是长久的孤单。有一两个发小回到这里住了三四天,阿文就天天去找他们玩,但他们一走,阿文就感觉更加孤单。
晴快来了,外婆又在烧饭时自言自语。
梅雨一过,晴便要来了。阿文更愿意相信的是,晴来了,梅雨便过去了。
阿文想写封信给晴,可是最近又没有雨天。阿文很气,却不知道在气什么,只觉得事与愿违,天公不作美。
要不就在晴天写信吧,阿文豁然开朗。
信写得很长,也写得很快,阿文不知道原来自己有这么多话要和晴说。
阿文的病,或许外婆没听过,父母不理解,晴却一定能懂。阿文欣喜若狂,他的病仿佛都痊愈了。
晴来了,她和阿文上一次看到时相比,又变美了很多。
她化着很淡的妆,戴着小巧的耳环,挂着一抹微笑,样子成熟了许多,不过她喊阿文的方式还是一样的可爱。
“阿文阿文,你毕业之后去哪里?”
阿文咽回了两句话,因为他还没有拿到毕业证。
“阿文阿文,你交女朋友了吗?”
阿文有些喘不过气,因为他还没有女朋友。
“阿文阿文,你怎么这么白了,教教我怎么变白。”
阿文觉得这倒是可以说几句,他告诉晴,只要成天不出门,自然就变白了。
“不出门啊,那怎么行,”晴嘟着嘴,轻敲着三楼阳台的栏杆,“你都不出门的吗?”
阿文点点头。
“你怎么不出门呐,”晴看起来有些急了,小幅度地跺着左脚,像个洋娃娃被没收的小女孩,“不出门可不行!”
随后,晴转过身,眺望着淡蓝色包围的远山,又低声补了一句:“不出门不行的。”
阿文的舌头又变得笨拙了,他想把信给她,以免自己又说错话,晴的话却打断了他。
“阿文,我要去澳洲了。”
阿文“哦”了一声,思绪有些呆滞。晴张开五指在阿文眼前晃了晃,阿文回过神,努力表现得机灵了一些:“那蛮好的,你去了那里,正好是冬天,没有那么热。”
“是呀。”
阿文和晴又都不说话了。
奇怪的是,阳光明明还很灿烂,天空却落起了雨。灰白的水泥路染成了黑色,大概也是外婆头发的梦想,茂盛的树不知该突出老成的深绿还是表现稚嫩的浅绿,和阿文一样,或许只有田间匆匆掠过的飞鸟才明白晴此时复杂的心绪。
“阿文,”晴仍是第一个打破沉默的,“以后不用给我写信了,只要偶尔和我聊聊天就行。”
晴摇了摇手里的手机,阿文微笑着点点头,右手不经意中碰了碰口袋里的信。
晴走了,阿文坐在埠头发呆,回过神时就往溪滩里丢一颗石子。他忽然来了兴致,摸出了口袋里的信,三两下就叠出了一只纸船。
阿文扔开拖鞋,赤脚走到溪流的中间,把纸船郑重地放在流淌的水面。太阳雨已经停了,溪滩澄明见底,映出阿文白白的脸庞和纤细的四肢。纸船在溪水中留下了一个好看的光影,外圈是黑糊糊的,中间却是金灿灿的。
纸船已经越来越远,阿文努力地朝远处看去,绿宝石般的溪面,有一个模糊的黑点。那只纸船空空如也,却又载了很多东西。
阿文把手在嘴边弯成喇叭状,声嘶力竭地朝纸船喊着。
没有人知道他喊的是什么,但是自那之后,阿文的病便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