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问 | 贾宝玉是补天顽石还是神瑛侍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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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少时读红楼,读的是情节,并不能“细谙”,故不得其“趣味”。

这回桃庄小伙伴大规模共读之,得机会仔细揣摩了去,其“趣味”,譬如草蛇灰线,真真假假,博大精深等终将被逐一证实。

而另有诸多“迷惑”,始做小儿状,上下跳跃,左右腾云,迷我心神,摄我心魄,恨不能拉近身,切齿咬了它去。遂翻箱倒柜找寻脂本程本,豆瓣百度研读各家各言,定要追出个究竟来。

求解过程中,如遇合心之语,解我迷惑,不免摇头晃脑一番,欣欣然如食甜点;如有浅薄之言,又不禁捶胸顿足,哀叹世人鄙俗,糟蹋了作者辛酸泪。

待冷静时,感言这一翻寻过程,未尝不是另一番“趣味”。

于是乎生了个念头:不论迷惑大小深浅,遭人贻笑否,我且记录了去,查阅了去,理解了去,书写了去,或可梳理出我一套认知体系,也未可知。

此为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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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里,我最大的疑惑是:

女娲所弃顽石和仙界里的神瑛侍者,哪个才是凡间宝玉的前身?

补天顽石与黛玉前身绛珠草及绛珠仙子并无交集,何来木石前盟?

后回提到的木石姻缘又是谁和谁?

第一个问题解答了,第二三就不是问题了。

先说第一个问题,谁是宝玉前身?

不查不知道,一查才发现《红楼梦》版本如此之多。脂砚斋点评版本就有十一二种,另有程甲本程乙本。脂本和程本在顽石和神瑛侍者身份上分歧很大。

程本是这样呈现的:

那僧道:“此事说来好笑。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那时这个石头因娲皇未用,却也落得逍遥自在,各处去游玩。一日来到警幻仙子处。那仙子知他有些来历,因留他在赤瑕宫居住,就名他为赤瑕宫神瑛侍者。他却常在灵河岸上行走,看见这株仙草可爱,遂日以甘露灌溉……”

由此可见,石头本就“灵性已通,自去自来,可大可小”,能四处游玩,游到警幻仙子处,摇身一变成了神瑛侍者——两者是前后身关系,与宝玉一起构成三世。

但这种设置很有问题,存在矛盾之处。譬如顽石,既然他自己能去到警幻仙子处,且神瑛侍者即将下凡历世,又何来“复还原处”,让僧道两人“仍带到警幻仙子案前,给他挂了号,同这些情鬼下凡,一了此案?”另外,既然两者是一体,宝玉落草时又何必再衔玉?

剪不断,理还乱。总觉得程本不能自圆其说。

那看看脂本。所有版本中又数甲戌本最有说服力,且看这版如何说。

补天顽石被弃青埂峰无稽崖下,“因见众石俱得补天,独自己无材不堪入选,遂自怨自叹,日夜悲号惭愧”,适逢僧道两人谈论红尘,心切慕之,请求携带下凡。僧道劝听无用,将之变为扇墜大小宝玉。

此时又逢神瑛侍者浇灌完绛珠草,动凡心下界,僧道“趁此机会,就将此蠢物夹带于中,使他去经历经历”。不久,宝玉衔玉而生。

可见,脂本甲戌本更符合逻辑。

那回到问题:贾宝玉到底是谁脱胎而来?

神瑛侍者是也,不过也不全是。

神瑛侍者投胎为宝玉的身,石头赋予了宝玉神。前者是表象,后者是精神内核。

想当初神瑛侍者浇灌之动机,或许只是无心栽花,完事后并无牵绊之留恋,而是“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可见他只是羡慕人世繁华,并不专程为黛玉而去。因此宝哥哥既喜欢妹妹,又欢喜姐姐,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

宝玉享受锦衣玉食,混迹男女声色,遵守孝悌之道,无一不是他“造历”的体现,这正是神瑛侍者的下凡目的,也是宝玉外在的一面。

宝玉的精神内核是“顽”和“情”,这是顽石所具备的。且看女娲所炼补天石,其本质是什么?是石头,冥顽不化,“顽”是它亘古不变之特征;弃它于何处?青埂峰,它是为“情”而存在啊!

宝玉蔑视礼法及一切社会规范,正是他“顽”的体现,对黛玉痴心相对,是他“情”的体现。

因为现世和精神两者的不统一,不同行,宝玉经常处于身心分裂之中。这也就能解释宝玉行为的矛盾之处。

想想多年前,因为宝哥哥对林妹妹的“不专情”,我对宝玉恨得牙痒痒,现在都能释怀了,甚至还多了些同情。因为终于明白,宝玉的使命比黛玉更多,更复杂。黛玉可以只为情而生,宝玉还为“世”而生。黛玉还完泪可以潇洒转身,宝玉还得羁绊红尘,身心被困。

我们现实的每个人,不都是想简单活成黛玉,结果往往过得比宝玉还复杂,还无奈?

第二个问题,既然顽石与绛珠草没有交集,何来木石前盟?

没有前一翻追究,我压根不会怀疑木石前盟。

“木”是绛珠草异议不多,虽然周汝昌质疑“草”并非木,所以并不是绛珠草与“石”的前世盟约,而是湘云。原因暂且不表,毕竟持这种认识的不占多数。

我们仍认定“木”乃绛珠草,那“石”就一定是无稽崖下那块顽石吗?否则又怎么解释两者并无交集这一点?

看神瑛侍者这个名号。

“瑛”是指像玉的美石,这表明,神瑛侍者其实也是一石头,只不过更漂亮,更有身份感。

所以,神瑛侍者见绛珠草弱不禁风,日日以甘露灌溉之,绛珠草修炼为人形,终日游于离恨天外,食蜜青果,饮灌愁海水,五内郁积一段缠绵不尽之意……此处着墨的正是“木石前盟”,只是此石非彼石,而是指神瑛侍者。

第三个问题,木石前盟和木石姻缘是同指吗?

这是承第二个问题而来。

木石前盟,在前八十回里,只在《终身误》里提到过:都道是金玉良缘,俺只念木石前盟。这时作者所指,应该是绛珠草与神瑛侍者。

但到后面,宝玉梦里说着:“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

此时的木石姻缘还是前面所指木石前盟吗?

如果是,那黛玉所恋,仍然只是神瑛侍者,这就说不过去了。且曹公严谨,增删五次批阅十载,定不会无意造成一词之差,一定另有所指。

所以,此时的木石姻缘,该是指黛玉身心与宝玉的精神之恋。这里的“石”,该是补天顽石,而不再是神瑛侍者。

木石前盟,促进了宝黛的初见;木石姻缘,才是宝黛爱情的后续发展。

正因为宝黛是精神之恋,所以宝玉的玉一丢失,精神随黛玉而去,两人的爱情就不朽了。金玉良缘,宝钗拥有的,只是宝玉的形。

以上,解第一惑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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