丫鬟轻轻走进房,将燃尽的香烛取了,又换了根新的点上。转身刚要走,我便叫住她。
“站住。”半靠起身子,半眯着眼看她。
她吓得立马跪下,“主上。”
“太吵了,你是嫌我睡得多不成?”
她缩成一团,瑟瑟发抖,“主上,下次不敢了。”
“下次?”
她被拖出去的时候,眼角的那滴泪深深刺痛了我。我披上外衣,踱到窗边,东方微微泛着红色,天快亮了。
多久了,多久未曾睡得安稳觉了。
今日的书信频繁的很,莫名的心焦气躁,下人们都躲着不敢吭气。
晌午的时候,有个声音在门外唤我:“青黛,我回来了。”
燕白,是燕白回来了。
我将手头正看着的信藏起来,正正衣冠,“进来吧。”
他一袭白衣走进,对着我笑了笑。“青黛,近来可好?”
我面上并无波澜,“可成功?”
他微微颔首,“可还有其他吩咐?”
我摇头,刚想问他有没有受伤,累不累,他就轻轻退了出去。那句没说出口的问候,硬生生的梗在喉,咽下去的时候,不知道哪里有些疼。
下人刚送来一封信,我瞧见信封上的红叶标志,心沉了一沉。展信,字里行间透露着要我杀掉当朝宰相。摄政王这次,是要斩草除根了。
我尚未将信放下,有人传报,“摄政王到了。”
我怔了怔,心里沉了沉,终究是躲不过去。
我站起身,理了理衣裙,未等迎出去,他的声音就传进来,“哈哈,黛儿我来了。”
我俯身下拜,却被他扶住,我微笑着抽回手,“王爷,怎来得这样急?”
“这不是想你了吗?”他径直坐下,拉着我坐在他身侧,“莫不是黛儿今儿不想见本王?”
我笑着低下头,“哪的话,黛儿可日日念着,怕王爷忘了我呢?”
他绝口不提刺杀宰相的事,只一直盯着我瞧。说我不怕,那是假的。
用过晚饭。
“王爷回的这样晚,不怕府里的美人寂寞吗?”我只能暗地里下逐客令,毕竟,我不想将身家性命和自己,都交在这个人手中。
“那些人怎比得了黛儿?”他细长的眼眯着,隐约透出一种瘆人的光。
“黛儿真是受宠若惊,只怕误了王爷的好事。”话未落,他就一把揽过我的腰,我来不及惊呼,他便将我压到身下。
“好事和黛儿也可以做。”他的低声中暗含着一丝警告,我动也不敢动,只看着他的脸。
“黛儿,莫怕。”他压下来,越凑越近。
我扶住他,眼角眉梢都带着笑,波光流转,“王爷急什么?”努力的找到支撑点,微微撑起上半身,“王爷,先用了这茶吧,我特意为王爷调的,或许,对接下来的事……”
许是我的半推半就,他没有丝毫怀疑,举杯喝了茶,我看着那半盏清茶顺着他的喉,一点点流下去。
我用力推开他,命人扒了他的衣服,扔到床上。
披上一件外套,走到窗边,明月高悬,心中忽然同这夜一般,凉透。
总是怀疑,自己莫不是父亲捡回来的?若是亲生,他怎就让我一个女子,撑着这份家业,守着这个见不得光的组织?
那些无处言说的伤痛,那些无人怜惜的柔弱,那些不该有的眼泪,在这个夜晚,被放大,被放大,足以吞没整个自己。
次日清晨。
我坐在铜镜前梳头,王爷隐隐醒来。
“黛儿?”他揉着太阳穴,“昨夜我怎睡得那么沉?”
我娇嗔的回头瞧他,“王爷可是不承认昨晚的事了?”
他眼中有疑惑闪过,转瞬又笑着说,“黛儿,昨夜的你,我很喜欢。”
“你还说。”我作小女儿姿态的梳着发,“王爷,黛儿这一生就托付给您了,王爷可别负了我。”
他走过来,将我揽在怀中,“怎么会?”他低头,在我耳边轻轻说,“怎么办,不想走了。”
“王爷,大事为重。”我轻轻回抱他,“我可不想做个红颜祸水。”
他笑着穿衣,在晨雾中离去。
我知道,杀了宰相意味着什么。
王无实权,再无忠臣护着,这王朝,离改朝换代还远吗?
只是,乱世之中,我还能独善其身吗?
不,我早已不是好人了。
新换的丫鬟颇伶俐,许是没听过我的坏名声,那日,一时嘴快,告诉我,燕白似乎受了伤,她眼瞧着刚端进房的水变成了血水,被倒在了无人处。
怎么,燕白,他还是受伤了?
想着上次让他杀的人,心里揪起来,说不清的滋味。
是我粗心,总以为他刀枪不入。
“燕白,瞧,你的名字就是这般写。”我将宣纸递过去,指着给他瞧。
“那你呢?”他抬头问。
我拿起毛笔,在他名字的旁边,轻轻写上我的名字。
“青黛?”
“嗯。”
“一青一白。”他低声说。
我们的名字紧紧挨着,就好像不会分开一样。
我难受的起身,好久好久,没做过梦了。
梦里的自己和燕白,都还是孩童模样。
谁曾想过,长大以后,我们之间竟生疏了那么多。
晨起。
我未着脂粉,披着件白衣步入竹林。
燕白喜竹,只要在府中,晨起便回来这练剑。
他的身影并不清晰,隐约被雾气掩埋。行云流水之中,竹叶只微微抖落半滴露水。收了剑,那片片竹叶忽然飘落,如下了一场竹雨一般。
他的眉眼之中有哀伤,我却不懂那是什么。
记得父亲曾说过,燕白之才,绝不仅仅是做一个杀手。
只是,命运弄人,他只能做个杀手,为了他所谓的报恩。
仅仅因为父亲在冬日的大街,将他捡回来。
燕白回过身,看到了不远处的我。只是点点头,转身走向了竹林深处。
燕白,你疼吗?你受的伤疼不疼?
我来不及问,他也没给我机会问。
摄政王催得紧,听说前几日他的一条政令,被宰相痛斥许久。
狡兔死走狗烹。若再没人压着他,离我死也不远了。
我暗自思量,却也没有办法。
只好提笔,在纸上写下几个字。
“宰相,不留。”
燕白得了信,并没向往常那般,安静离开,径直来了我的房。
“杀了之后,我要你应承我一件事。”他淡淡开口,眼中没有丝毫起伏。
“何事?”
“若我回来,再同你讲。”他转身离去。
“好。”我看着他的背影,终究,一青一白,还是渐行渐远了。
半月后,听闻朝堂风云再起。
宰相莫名失踪,以其为首的一众老臣慌了神。而坐在高位的懵懂少年,看着大臣吵作一团,却无能为力。
我想,燕白应是得手了。
雨夜,凉透。
他跌跌撞撞的推开门,拖着沉重的步子来到我的榻前。
我坐起来,夜色中他的眉眼看的并不真切。
“燕白?”我轻声发问,伸手摸到他湿透的衣服,有种粘腻的感觉,是雨?
“青黛。”他倒在我的床头,“我来是同你讲那件事。”
我将他扶到床边,“先别说话,我先让人为你换了湿衣服。”
他却拉住我,“不,听我说。”
我没有挣脱,他的手冰冰凉,却透着股执着的劲儿。我挨着他坐下,“你说。”
“你应了的,若我杀了他,你许我一件事。”
“嗯。”
“我要你,放手和我走。”
我要你,放手和我走……
我惊得说不出话,却一下子站起来,在夜色中努力看他的样子。他的脸惨白,唇色也没有一丝红,却如掉进梦魇一样,不停的重复,“青黛,跟我走。”
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了,只默默得为他脱了湿衣服,换上干净的里衣,盖上被子,让他睡去。
他身上深浅不一的伤口很多,我看尚且觉得痛,更何况那些伤是实打实的在他身上。
最可怕的,是这些伤,都是我给的。
宰相已逝,那我命又岂能长久。
我自知其中厉害,却也无能为力。
摄政王的信频频传来,邀我王府一叙。若去,估计有些事便也由不得我。若不去,我又能撑住几时?
再见燕白,他又是那副淡然模样。竹林之中,叶子零落,一舞入秋。
他再没提过带我走,而我至始至终,都没应允他的话。
那个雨夜,如梦一场,过去了便没人再提。
我想,大概他是生气了吧?不然怎见了我,未曾露过半分笑容。
摄政王来信,这次却是借燕白一用。
我不知他想做什么,也不知燕白此去会经历什么。
能拖则拖,若燕白一去,我尚且有应对之法。
可是,我未曾料到,我时时不放在心上的燕白,早已懒懒得停在心上不肯走。
等我明白,一切都晚了。
燕白走后,有人传话给我。
摄政王要以燕白的血,使我就范。
为什么,是燕白。
“因为,他是会用命守护你的人。”
来人轻轻俯身告退,只留下我一个人愣在那。
他是,用命守护我的人?
我喃喃自语,却忽然痛哭。
小时候,有人想劫持我要挟父亲,是燕白,守在身侧,即使受了重伤也未曾离开我。
父亲去世后,组织中有人不服我,是燕白,默默站在我的身侧,用剑守住了我的地位。
而今,我一味的退缩,与摄政王为伍,是燕白,从不问缘由,为我杀了一个又一个敌人。
可我却忘了,他同我一般大。也与我说过,此生最恨杀人。
我也忘了,他从小到大,从未向我要求过什么。只有一次,他同我说,要我跟他走。
原来,那个我从不肯细细思量的人,早已深深的烙印在心上。
我发了疯的跑出去,抓住一个下人便问,“燕白呢?燕白呢?”
“主上,主上!”
“燕白呢,燕白呢?”
“主上,燕白说王爷要他去烟笼十里坡了。”
“备马!”
燕白,你要等等我,千万等等我。
我这就去找你,我不想做主上,不想为别人杀人,不想再过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
燕白,我想,我应是很早便认定你了。
烟笼寒水,月笼沙。
水波之上,有人影浮动。是燕白吗?
我跳下马,跑着过去,“燕白,燕白!”
白影回转,眼中却有惊色闪过。“你怎来了,回去!”
他从未那样呵斥过我,而我却见他的白衣之上,有红梅绽放。
“燕白!”我不管,只大声的唤他。
他轻点脚尖,落在我身侧。还未及说一句,有黑影闪过,一丝光亮在夜色中十分扎眼。我来不及惊呼,只圈住燕白的腰身,将他护在身后。
白刃穿身,原来,伤在身上竟这般疼。
那燕白,你为什么每次都不肯吭一声?
黑影见伤了我,无奈转身,却被燕白一剑封喉。他扶住我,低声的唤,“青黛,你挺住,我带你去看大夫。”
“不,”我拉住他,用力向他怀里钻了钻,“燕白,我来是同你讲,若你不嫌弃,就带我走吧。”
“你说,你说什么?”他紧紧抱住我,用手护住我的伤口,“你说什么?”
“燕白,燕白,你不能因为我后知后觉,便责怪我,用情不深……”
燕白,你不能因为我后知后觉,便责怪我用情不深。
我想,那些来不及说出口的话,你是懂的吧。
初雪来的有些早,点点滴滴,落在发上。
我静静的倒在他怀里,温暖如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