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十九，夏至。
夏至这天，太阳直射地面位置达到最北端，几乎直射北回归线，此时北半球白昼达到最长，且越往北越长。
今天夏至，恰巧也是爸爸的五十岁生日。
五十岁，一方面意味着人生的一半过完了，这似乎并不值得开心；
另一方面，五十岁意味着人生应该是到了通透豁达的阶段，人啊，该越活越明白。
孔子《论语·第二章·为政篇》说：五十而知天命；
唐代张说《岳州夜坐》道：五十知天命，吾其达此生。
我的理解是：到了这个年纪，知道哪些事情是不由人力控制的，努力做为却不企求结果。
五十之前，全力以赴，希望有所成就；五十以后，虽仍是“发愤忘食”，但不强求有所成就。
我不知道我的爸爸如何看待他这半生。
在我心里，是爱恨交织的。
所以我也有一点难过。
在长大成人以后，我反而说不出最爱爸爸这样的话了。
因为我变得复杂了。
因为我能看到他对别人的爱憎。
小时候，爸爸是我的超人。
整个小学到初中的十年时光里，我记得爸爸常在外地。
他跟着大伯在工地，做什么我不知道，常在衡阳郴州这些“我”没去过的地方。
可能一两个月会回一次家吧。
每次爸爸回家，我都特别欣喜。
每次他回来，我会有一点零花钱，可能还会有新的运动鞋。
那样的日子，过得缓慢又期待。
每个月，爸爸都是我的盼头。
后来到了初中时段，爸爸有一辆小运输车，常运些沙子石头。
从早到晚，从春到冬。
那时候家里经济紧张我是知道的。但父亲的肩膀会扛着所有。
他依旧会笑呵呵地给我买零食，给周围的其他孩子买零食。
那些年，他一个人、一辆车背负着整个家庭。
我们家，是沙石上的城堡。
那几年他常常在家了，我偶尔会骗骗他。
“爸爸，我这周的生活费不见了。”
“爸爸，我应该是被偷了10块钱，只剩10快了。”
诸如此类......
那时候，“我把钱花光了”这句话，会变成系列谎话。
爸爸每次都相信。
每次我还能再得到一些钱。
别人开玩笑问问：“爸爸妈妈你比较喜欢谁？”
我回答得认真：“爸爸，爸爸好！”
高中到大学的七年，应该是缺失的七年。
在外地念书，我基本不和爸爸沟通。
交流仅限于我需要什么：我需要什么时候接送，我需要多少钱。
爸爸依旧忙着开车。
而我忙着上学，虽然没有得到很好的结果，也在自以为努力地上学。
那段日子，我没有思考过爸爸妈妈我比较喜欢谁。
我们家，还是那个城堡。
我不常在，家常在。
最近，我居然又被问到“爸爸妈妈你比较喜欢谁”这样的问题，
在我25岁的年纪。
但这次问得巧妙：
“还跟小时候一样最喜欢爸爸吗？”
回答，我记得特别清楚：
垂下眼，摇了头，苦笑着说“不是的”。
纵有千言万语想说，最后放下，只是笑笑。
原因，我当时没有说。
但我一直在想，要说的话，怎么说。
中间有许多次想跟爸爸聊聊天的冲动，但又压抑住。
我实在太害怕这种严肃聊天带来的尴尬了。
我害怕他的尊严和骄傲被我捅破。
这对五十岁的他来说，太残酷了。
到今天这个特殊的日子，我想说说了。
以这种方式。
我认为我们家并不是个特别幸福的家庭：
小时候觉得经济不够，明明自卑在意，却需要假装自信无谓；
大点了觉得氛围不好，为什么我的爸爸妈妈不像别的父母一样恩爱亲近？
到后来懂事了，我意识到哪怕我的父母不和其他人一样，但也是有他们独有的默契和相处之道的。
比如，爸爸洗完脚从不倒水，妈妈嘴上念叨但会收拾好；
吵了架互相冷脸的时候，妈妈会记得做好晚饭等着开车出去的爸爸；
嫌弃爸爸不爱干净，唠叨他爱抽烟，却也记得他从不在卧室里抽烟的好......
这是我能看到的。
据妈妈说，
以前她过生日那天，爸爸会让她出去买买新衣服，也会做饭给她吃。
虽不懂得浪漫，但会做一些温暖的小事。
在这个年龄，他们当然羞于说爱，里面的情意，不言自明。
但我也意识到这段感情现在似乎错了轨，
因为太常回忆过去。
回忆过去，说明现在有落差，有变化，有不满。
随着年龄变大，阅历变多，我渐渐看到更多面的爸爸。
他是一个越来越立体的人，有好，有不好。
这些年，我记得他们说过两次离婚。
第一次在初中。
吵架后我大吼一句“那就离婚啊！”，
说完我看到了爸爸眼里的泪和口是心非，
是不舍啊。
第二次，在大四。
动手后我劝妈妈离婚。
妈妈说着“朝子女看”，我也明白这犹豫迟疑，
是不舍啊。
携手磕磕绊绊也已二十六七年，
明明是最熟悉、亲近的人，却总要竖起满身的刺，冷言恶语，扎得人身心是伤。
今天，是夏至日。
我说出这些，因为
我多希望爸爸依旧是我的超人啊！
不仅是我的超人，也是妈妈的，是弟弟的。
但我现在说不出口。
现在的我们家，让我感到有些害怕，让我想要逃避，让我没有办法静下来好好说一句话。
我也不想对爸爸妈妈说很凶的话，说完我也会难受。
人生若是一百年，五十年为南，五十年为北。
那么今天，恰好也是爸爸人生里的夏至日。
希望未来五十年是北，越往北越长。
这个长，是长寿的“长”，我想也是成长的“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