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滨初见】
前一夜我总是睡不好。一墙之隔的牲畜也仍在依偎入梦,一里以外的几幢影影绰绰的矮屋在月光下看不真切,却始终黑黢黢毫无生气。血液在耳内汩汩地回流,神志也晕晕地仿佛脱离了身体。我想我总不会是得了索诺奇——那种平地人来这里才会犯的吓人的病。
翌日清晨,我照例是早起去湖边汲水的,湖水清冽冰凉,在这时节还是有些冻手,偶尔还能瞥见几米下成群掠过的银鱼。耳边有逐渐变大的轰鸣声。起初我以为昨晚害的病犯的更厉害了,之后才发觉是疾驰来的一辆越野车——这东西并不多见,平地上的游客很少会放弃教堂和市集不去而跑到这荒凉之处来——尽管我们有青稞和马,活着依旧。车上下来几个人,隐隐地听见他们争执的声音,紧接着就有一人朝这个方向跑来。我本是不喜与外人打交道的,此时却魔怔般地停住了脚,抱着罐子盯着那远处的小黑点逐渐勾勒出一个女人的轮廓。
黑色的头发结成一根光洁的辫子,随着奔跑的身体起起伏伏,皮肤略黑,脸颊匀称而泛着红晕——我几乎忽略了她全身平地人的打扮:牛仔下裤涤纶上衣,臂弯揽着一件厚实的棉外套——因为我极好的视力已足以看清她的眼睛,同我一样的黑色瞳孔,微微上挑的眼角画出一个漂亮的弧度,浓密的眉与睫毛拥着那双如月亮神一般明亮的眼睛。奇怪,这些话竟自然地从脑家里冒出来,不受控制。她朝那湖水看了至少十次以上。每一次,洇濡的霞光在高原的地平线上矮矮斜斜地透过云层,她的眼睛又亮了几分。
等我堪堪回过神来发觉她冲着我的屋子去了,才如幡然梦醒般抱着水罐朝那里狂奔去。她大约是看到了我,在门前有礼地停住脚步,柔柔地冲我笑着,软软的马尾辫子乖顺地搭在肩上。“你好。”她先打了招呼,惊讶于她一口流利而标准的西班牙语,我反而支支吾吾地只能挤出几个零散的西语,毕竟群落里都只用契川古语来交流的。“我从平地上来,可不可以在这里借住一天,绝对不会打搅到你们的生活,”等我堪堪明白了她的意思,她又犹豫着开了口:“我可以付给您一千个“苏克列”(厄瓜多尔货币)当做租费,这样可以吗?”我焦急地摆摆手,又怕她误会了意思,只能径直地往门前走,再定定地看着她。哦,她笑了,眼睛弯成了月牙,真好看。
【彩色石头】
中午我从屋后的地里弄了几颗新鲜的马铃薯。等我终于将火灶熄灭,才发觉她正专注地盯着盘子里的东西看。两颗外皮焦黑的烤马铃薯外加两小张摊好的玉米麦片饼。起初我以为没有所谓的“勺子”“叉子”一类,她是无法进食的,她却轻巧地用指尖支起一个马铃薯,剥开自然外翻的焦皮,尝试着咬下一块冒着白气的内瓤。矮而昏暗的两壁泥墙下,她吃一颗马铃薯吃的专注而认真,就像是村中那些老女人对彩色玻璃珠子那般的珍视和崇敬。
玻璃珠子。我停下咀嚼的动作,看着她脖颈上的一串项链出神。成色通明的不真实,每一束光下都有不同的颜色,那正中间还镶了一块铜绿色的铭牌,冷冷的金属光泽。她歪了歪脑袋,扰乱了我过于炽热的视线。她有敏锐的直觉。我抿了抿嘴有些艰难的开口:“你身上那串珠子,漂亮,……交换好吗?”她很快咧开了嘴,露出白白的牙齿,饶有兴趣地盯着我问:“您这里有什么呢?”我有些激动地从床铺下翻出一块折好的彩布条,摊开来是几小块形状不一的彩色石头。她凑过来看,熏香的衣物上嗅到了古柯叶的浓烈气息——又是一个“索诺奇”的受害者。半晌她表情严肃地抬了头,乌黑的眼睛里能看到我的倒影。她双手攥住我捧住石头的双手合住,一字一顿地给我讲:“切记,这些东西若是外来的“各林哥”要同你换,一定要让他出至少四百头绵羊的价钱,否则轻易不可给他。”她看我似懂非懂地点着头,叹了口气,“这些石头本是小亚细亚地区那一片独产的彩石,不晓得如何就遗落在了这里,若是在当地,必是极其稀有的珍宝了。呐,至于我脖子上这牌子,是必要留下来答谢你的。”被许诺的感觉很好。我小心翼翼地将石头收好,突然想起竟没有与她正式地自我介绍:“我叫吉尔,在契川语里是这样发音的。”“吉尔……”她小声念了念我的名字,温柔的像雨水落在微漾的湖面上,“真好听。”她随即用手指蘸了蘸杯子里的奶茶,在桌子上一笔一划地捣鼓出两个奇怪的符号,“三——毛——”她拖长声音教我念,我重复地跟读,却很难把第二个音说标准。她又笑了,密密的眼睑垂下来,真好看。
【与子沉眠】
“吉尔,我们要不要去湖边看日落?”她刚从深处的村落转悠回来,额上还挂着汗,我偏着头看了看她身后,橙红的太阳悬在湖水倾落的天边,云层时薄时厚,是个好天气。
我们并肩坐在离湖岸还有几米的地方,青草连天,淹没了她的裤脚。湖里的银鱼都活跃着,泛着银光的肚皮略过水面,一下子便被光线捕捉住,染成了金红色。“高原上的落日都好矮,在平原上,感觉它每一秒都在沉陷,可在这里不管盯着它看多久,它始终在与山谷缠绵。”
我起初以为她是印加人,毕竟外貌使然,后来才得知她从东方来,越过大陆海洋,沙漠和雨林,追到了这片荒凉寂寞的高原。“那你到底在追什么?”她摇摇头,“可能是在寻根吧,可能就是这里了。”一个晦涩深奥的比喻,我听不懂,便也不再追问。
那太阳终于肉眼可见地沉下去了一半,交界处是绛紫色的,群山如黑兽,云层如青萝,只有湖面还初心不改地投撒着银光。“你们为什么不捉湖里的鱼来吃?”“这是村落里的传统。小时候听外祖父说,几百年前印加帝国的军队开到这里,祖先们拒绝向他们交税而开战。我们死了三万个族人,这些人都在印加祭司的吩咐下给挖出了心脏,这三万颗心脏都投到了这湖里。所以我们管这片湖叫做心湖,‘哈娃歌恰’。我们也从不吃这里的银鱼。”如今我每日穿过晨雾向这里走来,还是有莫名的心悸萦绕着我。
她眼里闪闪地有光,仿佛承载下了整个心湖。沉默了半晌,又开口:“我这里有一个有趣的后续,你想听吗?”
“心湖旁住着一个女孩。十五岁时,她嫁给了深爱她的丈夫。不就妻子就怀孕了。丈夫见她每日操劳,却也只能以青稞面为食,很心疼他,开始背着她半夜到心湖里去捉银鱼,妻子知道后惊怒又惧怕,担心丈夫违背了传统会受到神的诅咒。可深爱她的丈夫执意如此,甘愿为她受到惩罚。分娩时,妻子挣扎了整整三个日出日落,还是带着未出世的孩子撒手人寰。她的丈夫抱着她冰冷的尸体坐了一夜。”
“故事完了。”像是从千百遍熟悉的梦境中醒过来,依旧记不得细节,她又笑着望着怔忪的我,“是不是一个美好的故事?”我良久才憋出一句:“人也死了,何来美好呢?”她打散了黑发,在最后一丝光辉下一层诡谲的棕色,“人在爱里都是很自私的吧,如果一定要有一个人先走,我倒希望那先走的人是我。”天地间彻底暗了下来,她仍然出神地注视着天与地崎岖的分界线,朦胧的眼神专注地呼唤着,哀而不伤。突然想起忆起儿时外祖父的眼神,隐忍的悲伤。他一生似乎无儿无女,临老收养了我这个孤儿,一生常驻在心湖湖畔。两双截然不同的眼睛,外祖父的干涸浑浊,皱起成脊的眼角层层堆叠,坐在车我身边的三毛温柔清凉,上挑的眼梢微微地平了些。可他们都有同样的眼神,是一道天长日久早已能掩盖的很好的伤疤,丝丝缕缕地抽痛着。
我故作轻松地转移了一下话题:“三毛,你一个东方人为什么西语说的这么好?”
“我丈夫是……西班牙人。”她的语调终于有些上扬,却在尾音是怔住,然后是苦涩的笑,“抱歉,原来这么久了我还是会用成现在式。”
我的心跳的有些厉害,也不再开口询问是否就此离开,只是静静地陪着她,看山谷里来的风吹乱湖面,吹起我的腰带,吹乱她的头发,吹走高原上最后褪尽的余温。
月亮始终挂在那里,只是每一刻都比前一个瞬间要亮。水光凝结的雾气愈发地重了,飘荡在心湖上如千百魅影,我紧了紧夹袄,些许冷,些许害怕。身旁的她突然开口,声音轻轻的散开在稀薄的空气里:“吉尔,告诉你哦,其实这世上的水都是连通的,大西洋的环流年复一年,蒸腾成水汽,随不知名的季风吹到这片大陆上,雨季时再连绵地落下来,落到这里。”她又在说一些我不甚明白的东西,我只是点头。
月亮神的光清清冷冷,夜幕四合中星象低垂。湖面的雾气怕也是要彻底消散了吧。她突然腾地爬起来,张开手臂径直地往心湖里跑,眼看着便淌了水。我吓坏了,没命地在她身后追,一把搂住她的腰往回使劲地拽,一边大叫:“你疯了?天气这样冷,你是会没命的!”她力气比不过我,起初只是微微挣扎,后来则是瘫在我肩上,一个劲儿呐呐自语:“他来找我了,万水千山也找到了我……我答应要随他去的,那里这样冷,这样冷,怎么可能睡得着呢……”我听出了哭腔,在她脸上一抹,一把泪水。她换了语言,“今生不可与子偕老,却求与子沉眠也不得了……”
我听不懂。
【前世今生】
“三毛,你把辫子打散,我再替你缠一回。”今日的她没了昨晚湖滨的癫狂,只是沉静地坐在椅子上任由我摆弄她的头发。“咔嚓。”没来由的声音让我俩同时抬了头,只见一个身材高大的“哥林各”占据了低矮的小门,脸前举着个机器冲着我们。他兴奋地冲三毛说着什么,手舞足蹈,我吓得双手攥在身后。“米夏!你这样对我的朋友很不礼貌!”此时的她一点也不温柔,像一只发怒的小兽,一个劲儿的把那个男人往屋外推,随后冲进屋里简单地收拾了她带来的东西,我着急的拉住她,指了指屋外的人:“三毛,你跟哥林各走?”她又一次双手攥着我的手,从脖子上扯下那一串珠子,塞到我手里,我边哭边往外推:“不要了,不要了,三毛你赶紧走吧,我不要了……”她看着我的眼睛,声音随睫毛一起微微地颤动着:“三毛这一次的归乡之旅,一生只有一次,此生怕是不会再进来这里了,这里的湖,草地,族人,早已是我最最珍重的东西,不要挂念我,平安。”我又被她奇怪的话晾在原地。
说罢转身向外跑,一如来时的身影,只不过不再回头,怕是多一秒的瞥见都能让她狠不下心离开,我追出去了几十米,看着刚给她编在头发上红绳摇曳着,从女人的轮廓又成了一个黑点。
“吉尔,”风中传来三毛声嘶力竭的喊,“我,哈娃,爱这里。”
一句语调生硬奇怪的契川语,却如同拥有醍醐灌顶般的功效,跌跌撞撞的我一头扎进了满是旧尘的记忆。
外祖父说,他是一个受千百世诅咒的人,只愿长守心湖湖畔,为亡妻赎罪。
外祖父说,他的妻子,浓密的睫毛拥着那双如月亮神一般明亮的眼睛。
外祖父说,她的名字就是银湖之心,她叫,哈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