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落雪惊弦
【一】
流花城,云正街。
酉时三刻,日影西斜,灯火晦暗之际,魑魅横行之时。
一对少年男女正并肩从街东的“百济堂”医馆里走出,远看衣袂飘飘,十分赏心悦目。
来了!
倚在暗处的洛雪双眼一眯,当先蹿了出去,她身后紧跟着跳出了五六个年轻姑娘,迅速围成一个圈,将那对少年男女堵在巷口。
洛雪一马当先,抱着手臂,目光直接略过那个径直往后躲的女子,颇有些肆无忌惮地打量那个白衣少年。
不得不说,第一眼让她有些失望——
他的五官生得清秀干净,却远未到叫人惊艳的程度,她认识的男子中长得比他好看的随便数数都有几十个,胡晶晶和陈宛之为他争得死去活来,眼光实在不敢恭维。
不过他的眼睛生得极美,眼波潋滟,顾盼生姿,看久了仿佛会被吸进去。
再多看两眼,他身上那种犹如芝兰玉树般的雅致风姿,倒也十分特别。
这么一看,还是有几分姿色的。
她挑了挑眉,手里不知何时多出一把无鞘的匕首,锋利的刀刃寒光四溢,在指尖灵活转动。
她嘴角浮起一抹坏笑,凑近他,森然道:“你就是叶惊弦?”
往常她只要亮出刀子,对方不是心生怯意就是破口大骂,再不济也会警惕防备,可眼前这位叶公子居然连眉毛也没动一下,维持着温和有礼的微笑,声音清冷中透着几分魅惑十分好听,答道:“是,我就是。”
洛雪“啧”了一声,手腕一动,下一刻,匕首便斜斜地横在叶惊弦的脖子边,雕刻成狼头的手柄一头抵着他的下颚,他不得不微微抬起头,下巴的弧线十分优美,看起来倒像是个被人调戏的小媳妇。
尽管如此,他的表情还是没有变化,微微垂眸看着比他矮半个头的洛雪,气定神闲。
洛雪简直忍不住开始欣赏他了。
只不过,正事还是要办。
“听着,叶惊弦。”她压低声音道,“以后离胡晶晶远一点,我最看不惯勾三搭四自命风流的人,再让我知道你欺负她,下次就不会这么客气。我看你也是聪明人,言尽于此,好自为之。”
她的语气狂妄中带着一丝森冷,威胁之意溢于言表,加上手中的锋利刀刃,很有震慑力。
叶惊弦终于有了别的表情,他漂亮的眼睛里流露出几分疑惑,道:“胡晶晶是哪位?”
“……”
称霸晴岚书院一年有余,此时此刻,洛雪竟无言以对。
那个一直躲在叶惊弦身后的绿衣女子此刻突然跳了出来,柳眉皱起,怒道:“洛雪,你别太嚣张,这里是流花城不是晴岚书院!胡晶晶有什么不满让她自己来找叶公子对质,你替她出头算什么?真是狗拿耗子!”
洛雪眼角一瞥,貌似恍然道:“这不是陈宛之陈小姐嘛?好歹是同窗,怎么方才见面也不和我打个招呼?莫非你是怪我只替胡小姐出头,冷落了你?”
她身形修长,嘴角似笑非笑,行止间竟有几分潇洒风流的意态,陈宛之不由自主地脸上一红,转头道:“呸,谁稀罕!”
叶惊弦冷眼旁观,轻道:“请问,可以放开我了吗?”
被这样一打岔,洛雪也觉得怪没意思的,唰地收起匕首,说了声“得罪”。
叶惊弦理了理衣领,转头问道:“陈小姐,你们认识?”
陈宛之咬了咬唇,没好气道:“她叫洛雪,是我们书院的小霸王,仗着自己武艺好,纠集了一群狗腿子,整天四处惹事,不讲理得很。”
此话一出,周围那五六个少女顿时怒上心头,横眉竖目地围上来,其中一个还冷冷地威胁:“陈宛之,嘴巴放干净点,不然揍你喔!”
陈宛之立刻又躲到叶惊弦身后,很不甘心地嘟囔:“一群悍妇,四肢发达头脑简单。”
洛雪伸手止住那几人的脚步,微眯起眼睛,声音柔软却冷淡:“陈小姐,做人要有良心,莫忘了上次是谁替你讨回钱袋的,睿王府的郡主要你当众行礼道歉的时候,又是谁替你挡了那一鞭子。”
陈宛之的脸色一阵红一阵白,她突然闪身而出,神情激动道:“洛雪,你自诩侠义,可为何只听信胡晶晶一面之词?我……我也来找过你呀,我也需要你帮助呀!你如此偏心,我又为何要有良心?你……你讨厌!”说着,竟然撇下叶惊弦和在场一众人等,提着裙子转头跑了。
情势急转直下,洛雪始料未及,只得转身吩咐那几个手下跟着陈宛之,护送她安全回书院。
那几人不情不愿地领命走了,她拂袖转身,却见叶惊弦倚在巷口石墙上,正兴味盎然地看着她。
他居然还在?
她一挑眉:“叶公子有何指教?”
“不敢。”叶惊弦温和的目光轻轻刷过她清丽的脸庞,“我在等你道歉。”
洛雪十分吃惊:“我向你道歉?为何?”
“你找人来堵我,威胁我,无非是以为我招惹了胡晶晶又始乱终弃,想要给我一个警告。可是一来,我没有招惹过胡晶晶,也没有招惹过别人,包括陈宛之,非要追究起来,也是她们先来招惹我;二来,依我看,两位小姐争风吃醋的对象并非我,你的威胁毫无道理。”
见洛雪面色不善,他也不为所动,继续道:“你又动嘴又动刀,我一介文弱书生,被你吓得不轻,于身心无益,难免要用些疏风压惊之药。我没有让你赔付药费,只不过想要一句道歉,也是合情合理。”
他的声音清冷柔和,一大段话说得慢条斯理,听着甚是悦耳。
只是他的脸上,看不出半点“吓得不轻”的迹象,话里话外的意思,却叫人恼火。
他明明知道胡晶晶和陈宛之为了他明争暗斗,却统统没放在心上。
他让她道歉,无非是说她鲁莽无脑、恃强凌弱。
看似温和,实则傲慢。让人讨厌的家伙!
不管是胡晶晶,还是陈宛之,都是她的同窗,是需要保护的娇柔少女。
她的地盘,她的姑娘,绝对不能被这种坏心肠的男人骗了!
她迎着他的目光,挑衅似的说:“我没觉得哪里做错了,希望叶公子以此为戒,不要让我有第二次警告你的机会。”
叶惊弦闻言竟没有生气,浅浅笑道:“真的不道歉?”
她报以邪魅狂狷的一声冷笑。
他也不多言,就此转身而去,举止文雅,腰畔天青色丝绦系着的一块白玉玦随着扬起的衣袂,划过一道优美弧线。
“洛雪,就此别过,后会有期。”
“百济堂”医馆的小伙计桑枝见叶惊弦终于回来了,这才松了口气。
之前远远看见他脖子上被人架了把刀子,吓得他差点晕厥。
“少主,我方才打听过了,那个女煞星洛雪是晴岚书院一霸,仗着出身好武功强,在这一带横行霸道惯了,你……你没有被她怎么样吧?”
女煞星?还真贴切。叶惊弦微微一笑:“我没事。”心念一转,又问,“她是哪家的小姐?”
桑枝有些为难:“这……这属于书院机密,我一时也打听不到。不过能进晴岚书院的小姐,总归是有些来头的。”
晴岚书院的大名,在流花城可谓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书院位于流花城东郊的晴岚山顶,院正据说是出身皇家书院的大儒,另有教授琴棋书画甚至骑射的老师,无一不是当世名家,这些都还不是最出名的,最出名的是书院里的学生。
晴岚书院只收女学生,而且要求极高,非达官显贵世家名门之嫡女不可入,一般百姓根本高攀不起。
不要说洛雪这种敢拉帮结伙的书院一霸,就算是胡晶晶和陈宛之,哪一个不是名门闺秀?
叶惊弦心中那一丝被洛雪的嚣张无礼激起的桀骜和好奇就此平息。反正不会在流花城中久留,何必另生枝节。
他的目光慢慢转开,窗外,夜风轻拂,木槿香暖。
这一年,远离江湖喧嚣的流花城中,叶惊弦十八岁,洛雪十六岁。
【二】
洛雪没想到,叶惊弦说的“后会有期”并不是一句客套话。
回书院的当天夜里,她便浑身发痒,第二天早上,胳膊和脖子上出现了许多红斑,痒得抓心挠肝。
一开始,她以为是沾染了花粉,并没有放在心上,可第三天,当她发现连脸上都开始出现红色斑疹的时候,终于不能淡定了。
痒,每时每刻都觉得痒,恨不得把脸皮挠破。
她很珍惜自己的脸,不敢多挠,只好偷偷去找了书院里的大夫兼医学老师,上一任太医院院正林老先生。
当林医正抚着白胡子说出“你中毒了”这四个字的时候,洛雪呆怔片刻,眼前顿时浮现出叶惊弦温和文雅的浅笑。
狡猾!卑鄙!笑里藏刀!
虽然她不知道叶惊弦是什么时候又是用什么手段给她下了毒,但她就是认定了他,一定是他,绝对是他!
心中仿佛有黑色的冷焰翻卷着,看着镜中自己不忍直视的脸,满腔邪火无处发泄,手掌一紧,林医正家的上等汝窑茶盏便碎成了渣渣。
作为一方霸主,洛雪是个很有行动力的人,当晚便下山直奔“百济堂”。
可让人奇怪的是,今天不知怎么了,医馆早早打烊,店里也空荡荡的,连个守门的医童也看不到。
洛雪绕到后门,也是一样大门紧锁。两边围墙上的凌霄花开得正盛,晚来风急,花瓣如雨纷飞。
她紧了紧蒙面的纱巾,身子随风而起,轻盈如鸢地翻墙而过,悄无声息地落在种满药草的内院中。
正要寻找罪魁祸首,耳边却传来几声铮铮琴音。
身为晴岚书院的学生,琴艺是必不可少的课程,虽然洛雪的成绩不怎么样,可授课的毕竟是天下名师,基本的鉴赏能力她还是有的。
这几声调弦,像是高手所为。
一晃神,古朴中不失清越的琴声便如流水般倾泻入耳,于夜色中铺陈开,仿佛有层层叠叠的波澜,将四周一切有形之物皆纳入其中。刹那间,仿佛置身于空灵山中,鸟鸣在耳浮云千重。
洛雪听出这是当世名曲《春禅》,只是这样的指法配上这样的意境,似乎比教授琴艺的秋山先生都要高上一筹。
她还记得秋山先生曾说过,当世操琴至高者,当尊北翎南霜两人,只是那两位大师行踪飘忽,实在难觅踪影。
难道是北翎南霜中的一位,竟这么巧藏身在这不起眼的小城中?
直到一袭白衣映入眼帘,洛雪才惊觉,自己竟然循着琴声一路前行,站在一座青竹环绕的六角飞檐亭前。
透过半卷竹帘,只见白衣少年正垂目坐于琴桌前,修长十指灵动似蝶,夜风吹散炉中青烟,袅袅围绕于他的身侧,让那张并不十分夺目的脸也在亦真亦幻间,显出几分说不出的魔魅。
洛雪正想着要如何开口,琴声却骤然停住。
叶惊弦双手按弦,抬眼看着她,两人之间一时静谧无声,唯有薄烟如纱,合拢又散开。
她往前走了一步,叶惊弦却道:“站住。”语气低沉,与那日的温和判若两人。
毕竟这里是他家,站住就站住好了。洛雪依言停步,扯下面纱,冷道:“叶惊弦,是不是你干的?”
叶惊弦原本沉肃的脸色在看到她脸上密布的红斑时微妙地变了变,他嘴角微弯,凝滞的气氛也在这一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中流动起来。
他眯了眯眼,慢慢道:“是又怎样?”无旁人在场,他似乎已不屑伪装,连笑容都带着一丝傲慢的戏谑。
是又怎样?呵呵,她还没受到过这样明目张胆的挑衅。
洛雪又往前走了一步:“也不怎样,只不过我会让你后悔的……”
“让你站住!”
她的脚步止于他的呵斥声中。
洛雪看着眼前距离他不到半步的台阶,眉梢一扬,正要开口,却听他急道:
“走!”
他的手掌重重地压在琴上,上半身微倾,眉宇间的凝重不似作伪。
洛雪这才觉得有些不对劲,屏息凝神片刻,神色微变,连退两步,飞快地自背后抽出长剑,反手一挥,三枚通体莹绿三寸来长的石钉被一斩为二,齐刷刷地断成六截,落在地上。
“长恨岛的碧玉钉?”洛雪有些吃惊,只见黑暗中蹿出两个黑衣人,手中长鞭毫不留情地朝她卷去。
她闪身避开,举剑回刺,心下却不免嘀咕。
这些偷袭的人显然是冲着叶惊弦来的。长恨岛的名声在江湖上不怎么好听,叶惊弦不过是偏远地方一个小药堂的少东家,怎么会惹上这群人?
她的剑术竟然极好。
叶惊弦凝目看着阶下缠打在一起的三个人影,他并不精通剑术,却也看出洛雪的剑法轻灵中不失厚重,应当出自名家。
他皱了皱眉,目光转向更远处浓重的夜色,人影幢幢,十数名黑衣人正缓缓围拢过来。
平衡已被眼前这个突然出现的少女打破,他也不知该喜该怒,不过所谓不破不立,或许眼下,正是一个改变局势的好机会。
打定主意,他趁乱走下台阶,看准机会去拉洛雪的衣袖。
正逢洛雪突然转身,叶惊弦抓了个空,指尖只够到了她的发梢。他也不客气,扯住发尾便用力一拉。
洛雪只觉得头皮剧痛,回头见是叶惊弦,忍不住就要破口大骂,可眼前鞭影一晃,目标已不是她,而是全无风度的叶公子。
来不及多想,洛雪提剑横削,剑身灵活无比地从两人只剩一线空隙的身体间穿过,千钧一发之际荡开了鞭子,却也因为动作太大,牵扯得发根上钻心的疼。
他居然还不松手!
是可忍孰不可忍!她扬起手,正要一巴掌扇过去,后背却撞入他怀中,耳边传来惑人的低沉声音:“你的轻功还行吗?”
废话,敢质疑她的轻功?她冷哼了一声。
“此处往东三十步有墙,你带我翻过去,墙下停有马车。”
还没等她回应,叶惊弦便松开她的头发,一手钩住她的肩膀,一手朝外挥开,白色衣袖舒展如蝶翼,袖底蓦地弥漫出一股青雾,迅速扩散,一时竟浓得不可视物。
他收回手捂住她的口鼻,低声道:“走!”
墙根下真的停了一辆马车。
叶惊弦似乎不会武功,但下毒使诈的本事却很是高明。那一片青雾也不知道是什么毒物,总之等他们翻下围墙躲进车厢,还能听到院子里那几个黑衣人凄厉惊慌的惨叫声。
“阴狠毒辣!”她拿眼神狠狠剜他。
虽称霸一方,实际上洛雪连只鸡都没杀过,没想到眼前这个看似谦谦君子的文弱书生,竟这样杀人不眨眼。
“死不了。”最多被毒瞎而已,可叶惊弦没这个精神解释,后背靠在车厢壁上,顺便指使她,“劳烦,驾车。”
求人做事还这么嚣张?洛雪冷笑:“不会。”
他瞥了她一眼,失望地叹气:“莫非你连骑马都不会?”
居然又小看她!
洛雪下意识地纠正:“骑马当然会!”
“那就行,这匹马认识路,你只要让它走快些,提防有人偷袭就行。”
他的声音有些低哑,语气十分理所当然。
洛雪这才惊觉又中了他的圈套,忍不住深吸一口气,才勉强按捺住揍人的冲动。
月光透过车窗的缝隙照进来,昏暗中,他的脸色十分苍白。
她皱了皱眉,突然伸手,一把扯开了他的衣襟。
白衣之下是略显单薄的肩胛,散乱的黑发和瓷白的肌肤间,一枚碧玉钉深深地嵌入骨肉之间。
他被她粗暴的动作牵扯得伤口疼痛,忍不住“嘶”了一声,微怒道:“流氓!”
她瞪了他一眼,却什么也没说,转身出了车厢,跨上马背。马车立刻加快了行驶速度,马蹄踏在石板上嘚嘚急响,叶惊弦看着晃动的车帘,缓缓地闭上了眼睛。
【三】
左肩的剧痛让叶惊弦骤然睁眼,还未看清身在何处,便看到了身边的洛雪。
她低着头不知在做什么,整个人离他极近,近得能看到她纤长的睫毛,甚至能闻到少女身上的淡淡香气。
她竟然没走,竟然没有丢下他?
他一时沉默,片刻后才低低地唤了一声:“洛雪。”
洛雪抬头看了他一眼,不屑道:“身为男子,你也太柔弱了些,一枚暗器就让你晕了。”
暗器?对了,暗器!
他转头朝左肩看去。
那枚碧玉钉入肉之深比他想象的更甚,血倒是不多,但吓人的是洛雪手里明晃晃的长剑,剑尖赫然对准了碧玉钉边的皮肉,眼神专注,显然正考虑应该从哪里刺进去。
叶惊弦急忙伸出另一只手将自己的衣服拉上,同时将身体往后挪了挪,肩膀处的疼痛让他额上渗出一层薄汗。
他问:“你在做什么?”
“我在取暗器啊。”洛雪晃了晃手里剑,“林医正曾经在课上说过,血脉为金铁石器阻隔,轻则皮肉溃烂,重则经脉尽废,没命也是可能的。要不及时取出,你的左手就废了。”说罢朝他招了招手,语气就像哄孩子,“来,别怕,我的剑很快的。”
他不甚信任地盯着她手中兵刃:“你以前替人取过没有?”
“并没有。”洛雪老实承认,“不过我习武多年,对人体经络和肌理记得很熟,应当没问题。”
应当?
叶惊弦默了默,才缓缓道:“我问你,暗器取出之后,伤口流血不止怎么办?化脓高热又该怎么办?你的剑有没有沸煮消毒?准备用什么来包扎伤口?”
“……”取个暗器而已,这么麻烦?说实话,林医正讲课枯燥无味,她实在没听进去几句。
半个时辰前,狂奔的马车好不容易停下,车厢里的叶惊弦却还是昏迷不醒,若非四下无人可求,她也不想亲自动手。
但她不肯服输,眉毛一扬:“到时候总有办法的,大不了你多流一点血。”
叶惊弦的回应是捂着伤口,挪得更远了一些,满脸写着“不要靠近我”。
洛雪自觉扳回一城,利落地收剑起身,得意道:“既然如此,我走了。”
叶惊弦转头看了看四周,这是一个荒芜的小院,院中有几间不起眼的小屋,他此刻正半躺在其中一间的屋檐下,身后的木门上着锁,这位小姐挺守规矩,虽然无人居住,也并没有破门而入。
看来地方走对了。
天空幽蓝,月至中天,这么久没人追来,对方此次应该没有多派人手,暂时还是安全的。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左肩的疼痛加剧了,洛雪说得不错,血脉长时间不流通,于伤口很不利,他如今的身体又实在孱弱得很,还是尽早治疗为好。
他闭上眼,轻轻道:“别走。”
夜色沉沉,低柔的声音更添魅惑,犹如羽毛轻轻拂过心口,正想着要怎么讥讽他的洛雪不禁一怔。
只听他接着道:“我是大夫,你按照我说的做就好。”
第一缕晨曦破云而出,照在洛雪不断打架的眼皮上,她的头猛然一沉,撞到了桌角,骤然清醒过来,茫然地抬起头,好半天才想起身在何处。
身边地上,少年的白衣落满了灰尘和血迹,双眼紧阖,眉间微蹙,尚未醒来。
她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还是有点烫,他说自己后半夜定会发热,果真如此。
在他们周围,堆满水盆、油灯、各种药瓶、染血的布巾和绑带,虽然凌乱,却很齐全。
洛雪忍不住又打量起叶惊弦,狡兔三窟,说的就是他这种人吧?
她没想到,这个破屋子,居然会是他的据点之一。
几个时辰前,他让她从身边的锦囊里找到钥匙打开了小屋的门,屋里虽落满灰尘,却备齐了基本的生活用品,柜子里还有各种药物,他甚至还让她从壁橱里找出了一床被子。
然后,他叫她点灯取药,简短又有条不紊地交代如何给剑刃消毒、从哪里切开伤口取出暗器、怎样止血、可能会有什么后果以及相应的用药之法。
说完这些,他又很干脆地晕了过去,剩她一人,对着那一堆工具和药品发愣。
走了吧,良心上好像有些过不去;留下吧……她连理论都没记全就要下手实践,他就这么放心把命交给她?
最后心一横,她还是提起剑,比照着伤口划了下去。
再后来……手忙脚乱地止血,包扎,喂药,退烧,好不容易收拾停当,她还不敢放心地睡觉,带着一身血污,心惊胆战地等到天亮。
她觉得自己太不容易了。
他倒好,自昏迷之后就没醒来过,睡得跟猪一样!
据说东海长恨岛上都是些放浪形骸的女弟子,名声很差,叶惊弦这么年轻,长得也一般般,到底哪里惹到了那群女魔头?
对了,差点忘了胡晶晶和陈宛之,多娇俏的两个美少女,居然也为了他大打出手,都魔怔了不成?
她又往前凑了一点,伸手扯了扯他的脸颊,唔,皮肤还不错……
冷不丁,近在咫尺的眼睛骤然睁开,深邃黝黑的瞳仁里反射出她的倒影。洛雪慌忙撒手,故作镇定地转向窗外:“你……你终于醒了。”
叶惊弦轻轻“嗯”了一声。
耳朵有些烫,她拨了拨长发,遮住半张脸,起身朝外走,道:“我还要回去上课,就此别过吧。”
身后传来叶惊弦虚弱中带着一丝叹息的声音:“你走了,我怎么办?”
洛雪的脚步停住了。
不带这样的!要知道,她平生最无法拒绝的,一是少女的哭泣,二是弱者的救助。他现在这样子,姑且也算是个弱者吧……而且,方才那是在对她示弱吗?太难得了,这个傲慢的家伙居然会示弱!哈,早知如此,何必当初!
带着几分诡异的愉悦心情,她又转了回来,在他身边蹲下。
“伤口都照你说的包扎好了,还要我做什么?”
他招了招手,道:“再过来一些。”
这一声低哑中带了几分蛊惑,洛雪不由得低头靠近,疑惑道:“怎么了?”
“你的脸,想要治好吗?”
脸?对了,这是她来找他的初衷,折腾了一夜,居然给忘了!
她抬手捂住自己脸上的斑疹,急道:“要!”
叶惊弦笑得人畜无害,道:“我随身药囊中有个碧玉瓶,瓶中白色药丸一次服用三颗,每日两次,三日后可痊愈。”
她依言从他怀中取药,直接就水吞了三颗,嫌长发碍事,一股脑儿拨到了耳后,露出耳根处几道抓挠破皮留下的血痕。叶惊弦见了,便又吩咐她从药囊中拿出一个玉盒,亲自挑出莹绿的药膏,替她抹在那几处血痕上。
清凉入骨的触感,让洛雪顿时捂住耳朵跳了起来:“你……你做什么?”
他无辜地看着她,举起手中药膏:“你也不想留下疤痕吧?”
洛雪神色复杂地看着他,最终还是爱美之心占了上风,又慢慢俯下身去。
他的动作意外地轻柔,清凉之意似由指尖丝丝化开,酥酥麻麻地萦绕,她的心跳越来越快,好几次想转头避开,却又鬼使神差地纹丝不动。
叶惊弦轻轻揉着她耳后肌肤,触手柔腻,指尖不由自主地向下滑动了半寸,却又骤然收手,顿了顿,才神色如常道:“洛雪,带我去晴岚书院,无论用什么办法,总之不可叫人发现。”
洛雪一愣:“晴岚书院?”待反应过来,她顿时退开两步,瞪着他,“你疯了?”
叶惊弦似是累了,闭上眼睛,缓缓道:“我需要安静的地方养伤,不能被打扰。”
洛雪明白了。
书院位于山中,里面住满了娇滴滴的贵族小姐,外头几百个护院守着。叶惊弦的仇家再厉害,估计也猜不到他会躲到这个地方。
但前提是,她得想办法神不知鬼不觉地带他进去,还得神不知鬼不觉地将他藏好。
姑且不说此事有一定难度,就算可以做到,她也并不是很愿意为了他去冒这个险。
她和父亲打赌会在书院平平安安待满三年,可不想因为“私藏男人”这种丢人的罪名被扫地出门。尤其这个人不过是萍水相逢,还又狡猾又虚伪。
打定主意,她站起身来,回绝道:“叶惊弦,你的要求有点过分,恕我不能帮你。”
像是料到她会拒绝,叶惊弦并没有失望,反倒闭着眼轻轻笑了笑:“洛雪,我给你的解药,你数过有几颗吗?”
洛雪心里咯噔一响,急忙翻出碧玉瓶,将药丸尽数倒进掌心。
一次三颗,一日两次,连服三日,那就应该是十八颗。
可是数来数去,掌心的白色药丸只有九颗,连她方才服下的三颗,总共也就两天的量。
洛雪的脸都黑了。
“解药的药性一旦催发,便不可逆。你已经服了三颗,若是没有服满三天,斑疹不光不会消退,还会溃烂化脓,恐怕不妥。”叶惊弦语调温和,就像一个和气的大夫在和病人聊天。
洛雪却气得要命,一把揪起他的领口,怒道:“还有一天的解药呢?”
他睁开眼看着她,神色平静:“仓促而行,没有随身携带。”
“在哪儿?我自己去拿!”
他抿唇轻叹:“伤口太过疼痛,一时不记得了。”
“你……”明明是在睁眼说瞎话,这人却能把瞎话说得跟真的一样。
洛雪最恨被人要挟,原本生出的几分同情和似是而非的旖旎顿时被他的骗局驱散,心底黑色的火苗倏地蹿起。
她将他狠狠地搡在床板上,另一手撑在他耳边,俯下身去,冷笑不已:“叶惊弦,我不会如你所愿的,我偏不带你走。大不了这张脸不要了,我倒要看看,谁先撑不住!”
没有解药,她身上最多留下一些疤痕;但他独自留在这里,早晚都会被仇家找到。传闻落在长恨岛手里的男子生不如死,怎么算她也不吃亏。
这番两败俱伤的话,她自认很有震慑力,至少能让叶惊弦犹豫惶恐,谁知他竟无动于衷,一双好看的眼睛定定地看着她,眼波柔和,秋泓映月一般。
“也罢。”他轻叹一声,“我死了倒也没什么,只可惜……”他说着伸出手,轻抚上洛雪近在咫尺遍布红斑的脸,“这么漂亮的脸,再也看不到了。”
语气间满是遗憾,也不知是说她的脸再也不能恢复,还是说自己再也没机会看见她。
自他的手触到她脸颊的一瞬间,洛雪整个人都僵直了,满腔的邪火也像是被冻住,气焰全无。她瞪着他,结结巴巴道:“你……你竟敢……调戏我……”
叶惊弦不禁莞尔,脸色却越加苍白。他的手从她脸侧滑下,顺势覆在她揪着自己领口的手背上。
“拜托了!”
说完这三个字,他双眼一阖,再无声息。
这是……又晕过去了?
洛雪用力抽手,他的手掌随着她抽离的动作无力地滑下,掌心余温仿佛还残留在她的手背上。
像是被什么蜇到了一般,她用力地甩着手,脸却红了。
为了达到目的,他竟这样不择手段,又威胁又引诱。小小年纪,心计深沉,太让人讨厌了!
她绝对,绝对不会帮他的。
第二章
翳生晴岚
【一】
日色柔丽的上午,茶课刚刚结束,女学生们自茶园精舍内走出,莺莺燕燕,一派春日胜景。
怀义山庄大小姐胡晶晶最后一个出门,她今天上课时和堇州巨贾陈家三小姐陈宛之吵了一架,很不开心,正要找人诉苦,却见不远处一个背影匆匆走过,眼中一亮,快步走了过去。
“洛雪……雪姐!等等我!”
洛雪是她的同窗,去年秋天才入的学,独自居住在半山腰的小别院中。这是晴岚书院学生的顶级配置,只有特殊身份的小姐才有资格入住,比如前些日子要抽陈宛之鞭子的睿王府郡主。
有好事之人向书院的老师打听过洛雪的来历,却没什么结果,再加上这位小姐拳脚功夫了得,生性嚣张跋扈,一入书院便拉帮结伙,整天惹是生非,久而久之,连老师看见她都要避着走,也就没人关心她的来历了。
之前为了叶惊弦,胡晶晶大着胆子找洛雪出头,没想到洛雪竟然答应了,因此尽管心中对她的所作所为很不屑,表面上,胡晶晶还是低眉顺目地尊称她一声“雪姐”。
洛雪闻言回头,把胡晶晶吓了一跳,只见她眼下乌青一片,好似一宿没睡。
“咦,你怎么了,晚上没睡好吗?”
“被恶鬼缠上了。”洛雪黑着脸咕哝了一句。
胡晶晶没听清,却一眼看到她怀中一方手帕,这是前两日的刺绣功课,帕子一角还歪歪扭扭地绣了一个血红的“雪”字。
此刻这块雪绢丝帕满满地裹了一包茶课时用的小点心,桃花糕、莲子糖、芙蓉酥,什么都有。
胡晶晶“哎呀”了一声,问道:“你拿那么多茶点做什么?”
洛雪眼中杀气四溢,咬牙道:“吃……”
“吃这么多呀,会变胖的。”胡晶晶很好心地提醒她,说完似乎又想起了什么,“说起来,这几日你的饭量也特别大,每次吃完都还要打包……”一边说,一边不自觉地瞄向洛雪窈窕的腰身。
洛雪的脸色更难看了,托着丝帕的手差点将一怀的茶点捏碎,牙缝里迸出几个字:“我饿。”
幸好胡晶晶没再深究,寒暄几句之后,便和她抱怨起上午茶课时和陈宛之争夺同一个绿冻石茶壶之事,说着说着,又提到了百济堂的少东家叶惊弦。
说起他,胡晶晶顿时有些忧伤,望着山路两边的杏花出了一会儿神。
“他就这么走了,一句话都不留,真是狠心。此生此世也不知何时才能相见,哎……”
洛雪低着头匆匆赶路,怀里的茶点又被捏碎了几分。
夹路的杏花转了一个弯,眼前出现了几条岔道,虽然洛雪觉得胡晶晶此刻忧伤的模样很惹人怜爱,但此地还是不宜久留,于是匆匆道别,拐上了其中一条标有“春雪庐”的小径。
姣妍的杏花在转过岔道后便失去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成片的竹林,竹林尽头一树粉云般的樱花,那里是她的院子。
见四下并无异样,洛雪暗中松了口气,可推开院门的一刻,眼前的景象却让她差点绊了一跤。
此处之所以名为“春雪庐”,正是因为院子里那一株高大的樱树,花开之时,落花似雪。此刻,樱树下的石台上赫然坐着一个人,正斜倚着树干,抬头看风吹花舞,白衣铺开,衣裾上落满花瓣。他应该是刚刚起床,衣服穿得不怎么整齐,微敞着领口,一眼望去,别有一番慵懒迷人的风情。
她竟然会觉得迷人……真是见了鬼了!
洛雪嫌弃地皱了皱眉,飞快地将院门合上,语气十分不友善:“光天化日的,你出来干什么!”
叶惊弦早已经将目光移到她身上,笑了笑:“院子里的花开得好看。”
“要看花,打开窗户也可以!”
他依旧温和耐心:“屋里太闷。”
“闷不死你的!”洛雪觉得额上青筋直跳,“你太随便了,万一正好有人来看见了怎么办?”
“看见又如何?”叶惊弦满脸不在乎,起身拂开满襟落花,在洛雪快要杀人的目光中优雅走来,轻轻取走了她手里的帕子。
“这是给我的?”他打开帕子,随即看向她,柔声笑着,“别怕,我有分寸的……谢谢你的点心。”
又来了!成天笑成这副拈花惹草的样子,难怪会被姑娘们惦记。她目不斜视地走过他身边,率先进屋,耳根却又不自觉地发起烫来。
叶惊弦在她带来的茶点里挑挑拣拣,除去被她捏碎的,剩下的能让他看得上眼的不过两三样。他细嚼慢咽地吃完,文雅地喝了口茶,叹道:“好饿。”
洛雪看着还剩一大半的糕点,皱眉道:“浪费食物,饿死你活该!”
叶惊弦却摇了摇头:“桃花糕太甜,芙蓉酥又太腻,强迫吃下,那才叫浪费。”说罢又看了一眼桌上的玄铁壶,“茶也是,新采的顾渚紫笋当以紫砂壶烹煮方能去其苦留其香,茶汤青嫩,以玄铁壶冲泡,汤色暗沉,落了下乘。”
寄人篱下还这么多讲究!
“你以为这里是皇宫内院还是风雅天下的倾城谷?有茶喝就不错了。”她一边瞪他一边给自己也倒了半杯,轻尝一口,唔……好像是不怎么好喝……
她默默地放下茶杯,问道:“你的伤怎么样了?”
“你知道倾城谷?”
两人几乎同时出声,一时也不知该谁先说话,反倒安静下来。
还是叶惊弦先回答:“若是伤好了,你就要赶我走吗?”
洛雪哼了一声,直接跳过,选择回答了前一个问题:“风物至雅传天下,岐黄之术救阴阳,白首山倾城谷的传闻都能写成一本江湖志怪录了,不知道才怪……”自觉失言,又急忙打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