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巧,去香港前一天,看了一部五年前的片子,《桃姐》,在图书馆又借到了西西的短篇集《手卷》。待到行走在中环、油尖旺的街市中,如同电影的声色,如同文字的白描,种种熟悉的感觉扑面而来。果然眼前是肥土镇啊。可惜读西西的作品读得太晚。不过,也许缘分就是如此。
读她的第一篇是《浮城志异》(1986)。浮城的诞生好像是历史上的一个奇迹,“没有根的生活,是需要勇气的。”事在人为,奇迹确实是人为的而不是天赐的。浮城有季风,浮城的人们集体做有漂浮的梦,据说是“河的第三条岸情意结”。一场虚构的印象派画展,勾引出浮城的少数人的活动。富庶的浮城在进行自我教育和提升。浮城里随意长出奇异的植物,为别处所不见。浮城里的新人类开始参与历史的创造。许多好奇者来观望这座城。人们像在画展上一样,画中的人和看画的人,彼此凝视着,各有所思。
我也是其中一个路过的观望者。我的一些朋友已在此城生根发芽开枝散叶。所以我们是在对各自的生活彼此观望。西西写得又简洁又深刻。由于她身在其中,又常常“浮”着回望这座城,就有了许多新鲜的角度,就好比每天上班路过的那个路边早餐档,几乎要等同于上班路线的一部分,熟视无睹,然而有一天可能换了老板或是换了早餐花样,必然会造出一种不同以往的体验。或者连早餐都不必换产品,只要有一天路人忽然注视那早餐档片刻,就能产生化学反应似的,用新生婴儿的眼光看见这一切,一切忽然变得崭新崭新的,再也不会视而不见。这就是西西用文字构造的效果。
她的句子多半简短,平白如话,波澜不惊,偏偏能传递最保真的情境。用她的文字白描去对应寻常街景,竟是严丝密缝的,甚至比真实还真实。
午后,顺着山坡走上前中央裁判司署,绕着旧维多利亚监狱的花岗岩石墙遛弯,浮城于是有了种可触摸的质感,反映着肥土镇正在某个时间点上发荣生长。任何一个城邦的构建,第一步并不是贸易市场,而是司法裁判之所,这奠定了一百余年肥土镇繁荣发达的基础。来自另一个大陆的白种人操着当地人不识的语言,宣告他们的权力。从外表上看去,他们既是掠夺者也是保护者。就像当年蒙古大军撤离中原一样,有一天他们也撤离了肥土镇,不过他们留下的遗迹与遗产颇多,有的已被确认为保护文物。
在几个关于浮城或称肥土镇的故事里,西西的叙述语气如此平淡,与“她从海上来”的那位前辈——张爱玲——也有根本的不同。也许这也是浮城之人与海上之人的文化差异?在张的《茉莉香片》里面漫延的类似毛姆气息,更像是刻意将肥土镇的某个人群用作舞台演员的感觉,跟西西这样的自己身在其中有时又跳出囿外的叙事真的是两种路数。
在《手卷》(1987)中,西西用“叙说者”的全方位视角,讲了肥土镇上某一个特定日子的故事:一日之内,入境事务处登记非法入境儿童三百人,“一百七十二名男童,一百二十八名女童。”叙说者把一些个例经历的曲折娓娓道来,不带情感色彩,仿佛新闻叙事,反而对读者造成一种冲击:在那个年代,普通人的生存状态是可以这样由自己改变的!读第一遍时,我就对逃过界河寻求更好命运的小孩们印象深刻,其中不止一个男孩是游过鲨鱼出没的海域登岸跑去登记的,他们当中,有的成功了,有的没有。这样的故事,是肥土镇在那个年代的特产吧~这篇小说于述说当中还有意留下几处空白让读者自行填上,例如最后一句:
“有了良民证,就有资格申请做移民,移居到他们心目中美丽的、勇敢的、痛苦的、灿烂的、悲壮的、[ ]的、[ ]的新世界。”
当我步行在广东道上,被密密匝匝的购物名品店夹击,被年末血拼的人潮裹挟,我会想起三十年前西西写下这篇文字时,那些面对未知的小人蛇和自主越境的孩子。他们如今已是中年人,已被这片土地驯服了吧?想必有些人成了企业主,回内地办厂呢。如果能顺着当年故事的记录,再来一次跟踪采访与叙说——嗯,这有没有可能呢?西西本人,也已步入老年,与癌症共存,她后来写自己做手工布偶熊的故事,也出了图文本,可惜那些文字我只在书店里略略翻过,没往心里去。
即将跨年了,人群向维多利亚港越来越集中。不时于本地话中听到更遥远的语言。来这儿玩耍的内地客人,应该想象不到,他们的孩子,也更不需要,像当年勇敢地游过海来的同胞那样开展人生了。
西西这个集子,还包括另外好几个国家地区的孩子们的故事,其中有越南小难民,有北欧小孤女,有当代于肥土镇读着公立学校的普通小市民(也有来自贫民窟的或其他遥远所在的)。在《肥土镇灰阑记》(1986)中小孩儿的叙说并非只是“小孩家言”,处处可见对人们通过各种手段勉力维持社会架构的讽刺,有点像安徒生童话中那个喊出“可是他什么都没穿啊”的孩子。借孩子的眼光,注视一下眼前这个似乎并无新鲜事的世界,一切又被扰动了,一种生命力又被唤醒了。
生命就是需要不停的唤醒。新年快乐。
2018-1-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