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小时前,我刚刚上完了我在UVA的最后一节摄影课,完成了我的studio art minor。拿着整个班的作品集,有说不出来的不舍。我在UVA一共上了六节艺术课,drawing, painting, photography。每一节课,都让我成为一个更热爱生活的人。所以,我请你上一节艺术课。
四年前,八月的尾巴,我来到一个叫做夏村的地方,开始了四年的留学生活。我在UVA上的第一节课是drawing 1,整个学期的课教授从来没有在教室里摆放任何石膏或者静物让我们写生。所有的assignment大概都是这样:画一幅你从宿舍到这间教室的地图;一幅比自己还要大的抽象自画像;剪贴画是把以前的作业剪掉然后拼成一幅新的。。。刚开始我觉得很难,人家美国人拿过大白纸,不打草稿,拿着笔就刷刷的往上画,我摆弄着画架和画板,简直无从下笔。因为在国内学画的小十年里,每次上课搬个板凳坐那里画石膏就好,而这次是需要我去想、去创造场景,而且每周还要在大家面前讲自己的创作思路,对于刚到美国的我是一件无法完成的任务,每次去上课,心理压力可大了。四年后的今年,我在我的毕业展上又碰到这个课的教授,她说有个中国孩子drop了这节课,因为她无法和大家交流自己的作品,我说:In china, art is very personal. 教授说:but art is a median for people to communicate, a great opportunity to gather people and share their personal feelings just as we do today. 这节课教授安排“地图”assignment的时候,特意嘱咐说:“不要画Rotunda(我们学校的标志性建筑物),我这辈子已经看别人画了好几万个Rotunda了。你们画些对于你很special的东西吧。” 上周结课之后,我坐在图书馆惆怅到无法复习,我抓过一张草稿纸,在上面画了一个Rotunda,我想如果今后再有一个assignment让我画我从哪里来,UVA一定是其中重要的一部分了。可是我再也没有这样的assignment了。
我主要的concentration是摄影。胶片机,从35mm到120mm的双反到5X7的view camera。这几年,我在很多地方给很多人分享为什么我要用胶片而不是数码单反。大概意思是这样的:首先,技术上来讲,从像素上来说,只要底片处理得当,scan得也很好,那么原片的质量一定是超过绝大多数高端电子设备的。我们做摄影展的时候,照片有时要冲很大,很高的像素对于我们很重要。而且胶片是纯靠化学反应来捕捉信息的,得到的色彩信息更完整,给后期提供了最大的空间。
这不是我要说的,我要说的是下面这些:
在我的photo 1,assignment一样多和创意有关,经常feel stuck. 教授和我说:Shabai, take your camera with you all the time. Try to be interesting, since life is interesting. 从这节开始,我知道相机这个东西的魔力在于把我带出了那个几十平米的空间,让我去看看别人是怎样生活的。
有一次上课的时候,老师发给我们一条丝巾,然后让我们两个人一组,其中一个蒙上眼睛,听另一个人的指挥,去室外照相。这个游戏的前五分钟,我还能猜出我被带到了哪里,但是后来我就完全不知道我在哪儿了。我只能感到从丝巾透过来的一点点光。我的同伴把我转向她认为有意思的角度,告诉我可以按快门,于是我抬起相机,咔嚓一张。我不知道什么在我面前,我猜测他们肯定不在焦距内。我们走在校园中心,人来人往,我听见好奇的路人在问这是在干什么,我们说上课。这是我上的最开心的一节课。
这卷胶片是我洗的。我忘不了我看见每一张底片的惊喜。我拍下了这张,一个乞丐站在CVS门口。我听见有人问能不能给他拍张照。我的同伴把我转向一个位置,我无法判断他离我远近,我以为他会离我有一段距离,所以我把相机放的低了一些。所以在这张照片里,我没有照到他的脸。后面车来车往。他的手揣在厚厚的棉服口袋里。他拿着个牌子。上面写道“God bless everyone.(上帝保佑每个人)”。一周之后大家在讨论照片的时候,大家说这张照片很深刻。我说我平时肯定会把他作为主体,我会很愉快的答应给他照一张相,然后记录下他在这个寒冬清晨的微笑。但是这张,我看到了他的艰辛和信仰。老师说:“有很多你睁着眼睛却看不到的东西。” 我当时觉得我都快哭出来了。
后来有一天早上,我出门去照相,在CVS门口又碰见了他。因为他还穿着那件棉服,听他的声音我也觉得是他。他看我拿着相机,和我打招呼。说实话我当时有一点害怕,因为才8点多,路上人很少。他说你今天还能帮我照一张吗?今天阳光很好呢。我答应了,他就靠着墙摆好了姿势。我告诉他,我要把这张照片洗出来送给你。他说,下周这个时间他还会在这里。一周之后的那一天下雪了,我带着照片和一包饼干,坐校车到那个路口,没有看见他。我还去找过几次都没有见到他。照片我一直放在书包里,虽然饼干已经被我吃掉了。我还会继续每个周一早上去那个路口,我想把照片给他,想给他买一顿早饭。
每次当我暑假回国的时候,大家总会问在美国怎么样啊?数学和经济(对,这才是我的double-major),我无从和大家分享,也无法告诉他们美国是什么样子。但是我所有的艺术课,都让我有故事可以分享。
我在清晨无人的街上和乞丐攀谈;和世界知名摄影师 Thomas Struth 坐着一起聊他的作品;去追着日落开车,无意进入私人领地,主人看我支着professional的大相机,没有赶我走而是和我说哪里拍出来更好看;挎着奇形怪状的相机,在纽约街头、在香港小巷、在北京胡同,被陌生人“搭讪”,聊几句我就知道他们“懂不懂”,I mean 懂不懂生活。和班上的十个人成为好朋友,去教授家一起篝火一起potluck,一起参观他从各个国家公园“偷出来”的动物骨架,和他们在一起做多无聊的事情都觉得有趣。我们聊到有一项研究发现,人到四十岁的时候,大部分的最美好的回忆都是发生在二十多岁--which is today。
用胶片的这三年,让我把所有时间放慢了。刚开始是因为算了算每按一次快门的成本在$3左右。后来,我发现,即使是拿着我的数码单反,我也不会咔咔的狂按快门了。这是一种习惯,从取景框看出去的时候,我会想很多东西,怎么构图,怎么测光,怎么让无聊的物体变得更有趣。毕业作品展,我的主题是阳光轨迹(Trace of Sunlight)。我记录下每一天太阳透过百叶窗,打在卧室墙上、沙发背上、餐桌上、墙角边的模样,我放上能代表我的物品,比如调色板、中国剪纸、北京布鞋。我小心翼翼的摆放每一件物品,然后等阳光转到合适的位置,屏住呼吸按下快门。然后就好开心好开心。今天去拍毕业照,摄影师说:“你照相的时候镜头感很好,而且你笑得真的好开心啊”。我想,一定是因为我听见快门的声音了。
胶片的另一个特质就是:需要等待。大部分时候我都会攒够一定数量的底片之后一起process。所以当我看到几天、几周甚至几个月前的底片,我会产生强烈的代入感:那个按快门的1/60 秒,周围的人语嘈杂或悄无声息。
几天前,我录下了我最后一次上交卷的声音,简直比雨夜还动听。
准备布展的前一个月,教授上课说:“你们要好好准备你们的毕业展啊。对于有些人这是你们的第一个展,对于有些人这可能是你们唯一的展。(For some of you, this is your FIRST show; for some of you, this is your ONLY one.)” 然后教授转头看了我一眼,说:“不过谁知道呢,是吧?(But who knows, right?)”
毕业展的时候,我选择了穿旗袍。那两个小时的reception, 够我回味二十年。结束的时候,我写给我的教授和同学:This would be my first show, not the only one.
记录生活和表达感受的方式有很多。而我的每一门艺术课,都提供给了我一种新的介质去感受自己内心的想法。刚刚结束的最后一次photo meeting上,教授说他这么多年教过的学生很多,有时候会忘了他们的名字,但是如果给他描述一张某个学生的作品,他便可以马上match上这个学生的印象,因为他知道每个成功的portfolio就是作者本人的缩影。他期待我们更精彩的未来。
我也是。我期待更有趣的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