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父慈母是中国家庭的主流,我的母亲,却不完全是这样。
母亲不温柔,甚至可以说,有点粗暴。年幼时,我几乎隔三差五就被母亲揍一顿。睡懒觉时突然被她从温暖的被窝里提溜出来揍一顿我也就认了。天太热家里的水牛要下水,五六岁看牛的我几乎被牛拖进了水塘,吓得大哭,母亲嫌我太吵吵,就劈头盖脸地抽我一顿。像这样不明所以被揍是常事,母亲只打人不解释,我们也就受着,好在,我不记仇,前三分钟打完,后三分钟也就忘了那回事。我姐姐却特别怕她,曾经,我和姐姐踩着板凳在土灶上炒黄豆,因为火候没把握好一锅全糊了,姐姐都不敢倒在屋前的垃圾堆里,就偷偷埋在了屋后的橘子树底下。
母亲教育上的不善言语和粗鲁,和她的经历不无关系。母亲读书的年纪进了学校才刚学会写自己的姓名,因为大腿长了一个大瘤子就辍学在家养病,再后来,瘤子倒是好了,母亲却再也没上学,在那个集体劳动的年代,母亲作为长女,像男人一样,和外祖父一起上山下地赚起了工分,带大了我的三个舅舅和两个姨妈。不仅如此,因为长期像男人一样干粗活,母亲也不善于打理家务,甚至可以说是根本不想干家务,外祖母曾和我说,开水烧滚的时候,母亲就算坐在灶边也不会伸手去提一下。
农村土地承包到户时,母亲嫁给父亲生下我们三兄妹后,父亲便常年在外打工供养我们读书,母亲得管住家里的五亩多地。做饭、洗衣、扫地、放牛、喂猪这些家务事,我和姐姐刚懂事就承担了起来。农忙时节,母亲一个人在田里插秧,我还小,就深一脚浅一脚,摇摇晃晃地在水田里帮她递秧苗。
记忆里,除了家里来客人,母亲几乎没给我们做过几餐饭。我12岁以前,这个说法有点夸张但也基本接近实情。尽管明白母亲辛劳,依然阻挡不了我对堂哥“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的羡慕之情,三婶和母亲性格截然相反,堂哥放学进屋就能上桌吃上热饭热菜,而我,进屋立马开始做饭,等天黑时分母亲从地里回来一起再吃。
我12岁以后就没被母亲揍过了,初中和高中住校,周末和节假日进家门,偶尔能碰见母亲正好在家,她还像往常一样忙,只是依然还是不爱做家务。绝大部分时间是我到家后,边做饭边收拾一屋子的卫生,扫地、刷碗,将灶台和餐具擦洗得干干净净,做好了饭菜等她回家。她回家看见我很高兴,偶尔问问我的学习情况,除了让我加油多读点书也没有其余的话语。那个时间段,我感觉最幸福的就是返校那天,母亲早早地杀鸡宰鸭,吃饭时还不停地往我碗里夹菜,边夹边说:“学校伙食不好,在家多吃点。”
17岁那年我和堂哥一起参加高考,三婶站在校门口等着堂哥,母亲让她给我捎来一句话:不来陪考了,大热天她在校门口,我这个打小就知道心疼人的姑娘反而会不安心。我回答三婶说:“的确是这么回事”。大学时,我知足地满心享受返校前的盛宴,母亲给我夹菜凑过来时,我看见了两丝银发。
2012年,我工作在成都,姐姐生了小外甥,姐姐的公婆去世得早,妈妈把家里的活全丢下,照顾姐姐的月子。那段时间,姐姐不停地向我诉苦,不是说母亲总把汤给烧糊了,就是说母亲总是把菜剁吧剁吧一瓢水给煮了,不会弄菜。我总是笑笑和姐姐说,母亲要能一日帮我弄三餐,我就阿弥陀佛啰。
从读书住校到工作,可以说全部家当在身边,我的东西也不敢放在家,怕母亲在家找东西翻来翻去的给我翻掉了。几次和母亲协商好好保留着我的东西,母亲好好答应着,等我再回家,九成是找不到的,久而久之,我也就习惯了。一年回去一两回,穿的用的都自己带回家,走的时候又带走。
这样一过就是十几年。
近日回家,我一进门,整个屋里地面干干净净,桌上整整洁洁,厨房清清爽爽。母亲转身看见我,高兴得不得了,停下手里的锅铲,赶紧把我迎进房间,房间里床已经铺好,我过年穿过的布鞋放在书桌下,高中用过的皮箱安安静静地趴在书桌边。母亲说:“饿了吧?菜马上就好了。”我不相信地又四处瞅了一圈,跟着她进了厨房,调侃道:“您老人家今天这是捡到钱了吗?我的待遇大变化呀。”母亲边炒菜边说:“我做不动什么事了,一天就想着,把家里收拾干净了,你们回家住着舒服,多住两天吧!”我在家的几天,母亲一日三餐地张罗着。
母亲的话依然不多,父亲去世后,母亲明显比以往黏人了,她去放牛、赶集都要拉上我一起。与我年幼时不同的是,现在过马路或过水坑时是我抓住她的手,就像母亲年轻时抓住我的手一样,紧紧的、热热的……
从小到大,读书、工作、远行,记不清多少次母亲送我出门的情形,母亲站在门口一直看着我们走得很远很远。现在,这些记忆被上次母亲送我的场景满满地完全霸占了。我和爱人还没下完屋前的台阶。回头望,母亲的鼻子耸了耸,见我回头望着她,她扬了一下手赶着身边的鸭子,再扬起时用极快的速度在眼角擦了一把。我曾以为,那是因为父亲刚过世!
这次离家,母亲把我送到村口,我回头说:“妈,我走了。一个星期后我再回来看您。”母亲没有转身,也没有答我话,唯独留给我她单瘦的背影,影子在生她养她的故土上一点点晃动,陪着她越走越远。往事如放电影般一幕幕放映过去。1992年开始我基本住校读书;2004年姐姐远嫁,我参加工作;2015年年底父亲去世……还有我七岁高烧醒来母亲那充满血丝的眼睛,还有父亲描述我两岁掉入水井溺水时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声……一晃几十年就这么过去了。母亲走得越来越远,远得我只看见母亲一个人窸窸窣窣地帮我整理着房间的背影,却记不清她日渐增多的白发。
母亲,真的老了。母亲,从来都是温柔的,而且,越来越温柔,这种温柔让我更念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