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名《袍泽》
我突然有一丝愤怒,出于郝然。我不甘心被他的认真打败了,我明白自己就是为不着调而生的。
我用尽全力扯过那张图,我第一次从余亦飞的脸上看到些怒色。
“你干嘛?!”
我于是一副嬉皮笑脸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拿去擦屁股啊!您这纸不就是做这用途的?拿去尽它本分。不过你这纸就和你这人一样不太行,硬一点也糙一点,倒是挺白——比你小白脸白。不过也还好,将就将就还算合用……”
余亦飞不温不火,他也看出我在瞎胡闹:“拿来。”
我置气一样把那张图给甩回去了:“……有病。”
拿到图他便又继续他的全神贯注,不知为何,他这样令我很不安,心慌的那种不安,我最终把它归结于穷极无聊却急不可耐。
我在我自己用废料给自己堆的床上躺下,这间窝棚凑齐了我们所有缺胳膊少腿不太严重的家具,譬如三条腿的凳子,两条腿的桌子,有各种裂痕加缺口的锅碗瓢盆……最后这里面唯一完整的就只有我和余亦飞,而后者正在偏执成性地跟一张未画完的地图抓狂。
有人进来了,管他是谁。我决定用睡觉来打发掉今天剩下的无聊而烦心的时光。
咚咚两声,就好像有人在用重锤敲一口裂缝的大钟。点四五的子弹在我身后的烂砖皮上炸开,事实上这两枪的威力就足够拆了我们这个弱不禁风上不得台面的暂时居所。我被吓得踩了电门般从床上弹起:“余亦飞,你个犊子养的还在这里放枪干什么?嫌咱们住的地方太结实还是嫌房顶不透气啊,真疯啦?”
我一边嚷嚷,一边胡乱地往身上套衣服,眼睛还没完全睁开。对面是沉默的,然后照着我肚子来了一脚。剧痛使我把腰躬到活像个被火烤干了的虾米。
“睡醒了没?要不要我把我的床送来给你睡?给我起来!”
岳鹏卿的声音,如果这是个噩梦,那他就一定就是我最不想见到的梦魇。老天,快点让我醒来。
这并不是梦,那家伙真真切切地大驾光临了我们的寒舍,我猜这会儿他已经开始考虑要不要拿中正剑劈我了,我赶紧识相地在穿衣服这件事上三下五除二。以致于我穿反了裤子,系错了上衣扣子……然后那娃儿就看着我耍宝,眼神活像在看耍猴。
余亦飞:“……团座……大驾光临,我们有失礼节,失敬……”
岳鹏卿:“少在这里客套,你们敬过吗?”
我:“哎哟那可不,何必跟一老狐狸讲客气?”
余亦飞顺手抄起枪,用枪托照着我小腹就是一下子,疼得我一个趔趄,于是我又把背弓得像虾米了,这俩贱人表示不满的方式都如出一辙。
岳鹏卿给自己挑了条相对最完整的板凳——但那也是少了半条腿的,这就要求他的坐姿必须要像扎马步。所以他正努力的尝试在与我们说话的同时还不致摔倒,但这实在是一件过于苛刻的事。
岳鹏卿:“余连长,李连副,对于战事可否有甚想法?但说无妨。我岳某洗耳恭听。”
我(小声的):“……有个屁的想法,这孙子学会嘴巴抹糖了,尽捡些好话说,可打仗是我们拿命换的……”
余亦飞这多事精的耳朵实在灵泛,于是我又结结实实地挨了一下子。
余亦飞:“李连副少在这里鸡嘴鸭舌……我倒是有点想法。”
岳鹏卿:“请讲。”
余亦飞用一种多少有些委屈的声音说:“不成,我接下来要讲的必须得保密,绝密!我们不能死在泄密上。这事儿得到团座那边去说。”
岳鹏卿很急燥,我们从未见过他如此急躁:“那就快去,跟我走,你们俩,我们仨一起,共同商谈。这是救命的事情,耽搁不得。”
余亦飞:“这个计划……很扯淡,很荒唐……但行得通!”
岳鹏卿:“那就快说呀!想急死我吗……”这会儿的岳鹏卿看起来也确实快要被余亦飞的不紧不慢与欲说还休急疯了。
余亦飞:“别急,这事儿急不得,还得从长计议,这个计划终究太冒险。”
岳鹏卿被余亦飞的话语哽了一下:“……你,火烧眉毛了来哪门子从长计议?我们一直都在冒险也不差这一下了,有啥说啥,吊你妈的蛋的胃口!你还不说……”
岳鹏卿拔出了自己的那支柯尔特1911A1,上膛。
岳鹏卿:“……不说我就毙了你的,罪名是贻误军机,视与日寇同谋!反正老子麾下不缺你一小连长……我他妈求你了成吗?”
余亦飞:“……走!”
岳鹏卿早捺不住了,噌地蹦起,柯尔特顺手关上保险插回枪套——原来他也是怕走火的。
我跟着他们,岳鹏卿的眼中闪着光亮,而余亦飞的眼中言尽悲伤。
不用余亦飞提醒,岳鹏卿双脚刚踏进指挥部,大手一挥就自觉地赶跑了他的全部侍从、死忠、警卫员、副官兼打手兼死忠的何治了……最后一位被轰走时还一脸不解。我团暂无副团长,因为岳鹏卿这种毫无民主意识的领军者热衷于独断专权。否则这会儿怕是连副团长也要一并轰。岳鹏卿像一发炮弹,砸进指挥部后便掀起了不小的波澜。他总是有一种能让全世界看起来都在为他运转的能力。闲杂人等全部清空,现在这处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了三个人:我、余亦飞、岳鹏卿。为了绝对保密,岳鹏卿甚至还特意在外边绕了一圈以防偷听。最后他满意地踱了回来。
岳鹏卿:“该撵不该撵的都撵走了,现在方圆二十米只有我们三个,说!”
这已是绝对的命令了,余亦飞于是不再卖关子吊胃口,他开讲。
余亦飞:“日军想利用坑道来对我们进行突袭,打的是一个猝不及防。通向我们阵地的甬道自日军一防的最前沿战壕往前十米的一块巨石,巨石的背面,正对日军阵地的那一面是甬道的开口,日军留着那块巨石不是拿来挡射界的,是以此石为救命石,往下掘,再往前掏。一路向上直至我团一防,这儿,我团所有机枪阵地后方,这样就毫发无伤轻松越过了我团所有压制性重火力——鬼才把自己暴露在敌方的重火力之下。于是在一防与二防的中央,这条被他们视为杀手锏的甬道不用两边挖通挖开,他们也不敢明目张胆在我团阵地上开一个出口。那好办,他们挖得只剩用炸药就可以炸开的一层了,那块巨石遮住了一大片,所以入口也就大到可以小队为建制梯次进入,第一批的敢死队炸开,后面的人前赴后继。在一防与二防的中央玩一手两头开花,这个位置既可以遏制一防更可以钳制二防。早藤和中村这俩战争油子不会干出逐步添加兵力的蠢事。敢死队冲上来之前他们的炮兵就会按照预先标定的炮击地点对我方阵地实施强火力压制。到时候我们所有大而集中的压制火力点:机枪巢、迫击炮、小型轻火炮群,都会在这种等级的炮击下尽成齑粉飞烟。我方的一防就这么报废了。但其实敢死队只是起出其不意扰乱我方阵脚的作用,同时为第一批次的大规模进攻争取无比宝贵的时间。真正的屠杀与破坏其实还得靠紧随其后的第一批次,可能会是数个机枪组。轻重机枪拆成简单的几大块以人力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由甬道运达。运输上来后迅速交织成要命的阻断火网,除了最常规的那些机枪,他们甚至还有不明来源的八九式航空机枪,这种风冷的航空机枪经过改造以后架上四脚架变成了地面武器,听着很天马行空但确有其事。他们吃够了机枪火力持续性不足的亏,很管用。航空机枪本就是为空战设计,火力几无间断,持续性高,用于这种以火线为生命线的仗简直是量身定做。两个联队那么多的轻重机枪、自动火力集中到一起,只怕是还放不下。这些轻重机枪拿来遏制二防三防绰绰有余。而我方优势性的巴祖卡、喷火器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这么密集的火力下,根本无法展开。因为先前长久的阵地战,我团的重火几乎全集中在一防,一防失守覆灭,剩下的轻火力根本无法与重火力对射。到时你我只有急死的份。接下来是第二批次,这时候才是真正的日军步兵。三八式、九九式、百式机关铳、掷弹筒、九十毫米迫击炮什么的,太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