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月•微型小说主题创作人物篇第二十一期：我如果爱你·痴情汉

乔远在木偶戏剧院前上了车。开往祈福新村的288路公交车最后一天营运，所以即便天气不太好，他依然换了运动服出门。公司每月最后一个星期六例行组织运动会，预订了体育馆的场子，妻知道的。

刚刮过台风，路面一片狼藉，来不及清理的枯枝败叶堆叠在小水洼里，芒果花细细密密落了一地，树荫下的红砖被冲刷得一干二净，露出原本的底色。乔远顺着水位高涨的清江，朝288路公交站方向走去。一路走着，他心想，此后再也没有这样一班车去往祈福新村了，最后一次，最后一次罢。他忽然又想到万一见不着呢？从前也并不是每次都能遇到。这么想着心神不宁起来，他看着雨后浑浊的清江，水葫芦、腐朽的小块木头、被风刮落的青绿枝叶以及各种垃圾迅速漂动，连同黄沙一起被涛涛江水裹挟着一路往大海奔流而去。

坐车的人寥寥。几个老人大声谈论着关于这路车停运的公告，有刚得知消息的感慨幸亏赶上了，也有专程来坐最后一趟告别的，不相识的人因此惺惺相惜起来。而自己到底坐过多少趟这班车呢？乔远默数着，差不多十四年了，时间过得真够快的。开始的时候几乎每个周末都去，那时候住在江北的城中村，步行二十分钟到北桥脚下上的车，也是288路。后来有两年供职于外地，难得回来一趟。再后来结婚定居此地，便去得少了。但若想去，总能找到不露痕迹的理由，就像今天这样。真是奇怪，当初以为自己这辈子都不会结婚了，说好了会一直等她的，说好了不论多少年，只要她回头就一定能看到他。

他们曾一起坐过这趟车，走过同样的路线，看过同样的风景。那时候的公交车挤挤挨挨，他右手握住悬挂的扶手环，左手把她护在怀里，汽车走走停停，紧挨着的两副年轻的身体随之摆动。人很多，路很长，但他一点都不觉得累，只希望这车一直开下去，一直开下去没有终点。他们那天原是去郊游，被候在终点站的中介拉着去看新开发的楼盘，她喜欢得不得了，眼里都是雀跃的星星。那段时间，每到周末他们就坐288路去郊游，然后再像上次那样去看祈福新村的房子。依山傍水的房子，满眼秀丽春光。他那时候想，将来一定要让她住上这样漂亮的房子。她最终抵达了288路终点站——祈福新村，也抵达了他们的终点站。

27个站，从起点到终点，穿越大半个城市，乔远在祈福新村下了车。他边走边戴上黑色鸭舌帽和口罩，到路边商店橱窗前停下来审视自己。很好，一个面目模糊的中年男人，她肯定认不出他来。这么想着忽然十分沮丧，是啊，她认不出他来，即使曾有过几次擦肩而过，她也没能认出是他。是乔装太好，还是变化太大？是他刻意隐藏，还是她无暇顾及，还是真的已经忘掉他？这么多年有没有过哪怕一次、一瞬间，她曾察觉到这个陌生的过客似曾相识而想起过他？乔远摘下帽子放回包里，又取下口罩折叠好塞到裤兜里，接着往小区方向走去。

多云转晴，太阳出来了。我能见到她，天晴了她会带孩子到楼下花园晒太阳，会到小区旁的菜市场买菜，或者到这条街尽头的水果店买水果，又或者到隔壁花店买一束白色郁金香，乔远心想着脚步变得轻快起来。他路过街角的药店，蓦地从玻璃窗里看到自己的影像，竟然没有戴帽子和口罩，心里一惊停了下来。他的勇气忽而消失了，颓然坐到路旁的花坛边上，从包里拿出烟来抽，透过烟雾他凝视着玻璃窗里的自己——一个面容略显苍老眼神疲惫的男人，发福了，老了，他甚至觉得相隔几米却依然能看到头顶上黑发里夹杂着的许多白发，还有那微肿的黑眼圈，以及没有刮得很干净的胡渣。他低头看了看自己，随意的短袖运动服，脏球鞋，鞋面上还沾着新鲜的泥渍。乔远深深地吸了一口烟，又叹气般缓缓吐了出来。他把烟头摁到身后的土里，神色黯然地从包里重新拿出帽子戴上，又从裤兜里掏出口罩戴好，这才起身继续往前走去。

乔远像猫一样不动声色地走走停停，暗中窥视着。寻找，等待，伪装和掩饰，假装像个再正常不过的刚运动完准备沿街走路回家的路人。没有人会注意到他，是的，没有人。他在潮湿的路上慢慢走着，街市热闹起来，缠着妈妈边走边说个不停的小孩，一起遛狗闲聊的老人家，停靠在路边卖水果的三轮车，大声打招呼寒暄的熟人。各种声响，各种气味，是人间烟火。

四十六分钟后，她从花店出来，一手提着装得满满的菜篮子，一手抱着大捧含苞欲放的白色郁金香。她朝他走来。一时间人潮褪去，世界变得寂静无声。乔远压低帽沿抬起眼，再一次与她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