椰菜君的老家离武当山不远。现在开车走高速,只要一个小时就到山下的老营;然后换乘旅游小巴,就可直达太子坡,南崖宫等各个景点。要是想上最高的金顶,瞻仰”老爷“的金容,那也不难——只消排出百八十块钱,就可坐上缆车,一根烟功夫就上去了。
但在三十年前,去武当山算得上一件大事。椰菜君凌晨4点钟迷迷糊糊就被从床上拖起来,外面黑漆漆一片,慌里慌张跑到学校,昏头昏脑爬上当地驻军支援的敞篷解放卡车,裹着被子,一路摇摇摆摆,到上午十点多,一堆晕车的人把胆汁都吐完了,才开到南崖宫下面的乌鸦岭。椰菜君又爬了三个多小时的台阶才到了金顶。下山的时候,椰菜君突然十分虔诚了,恨不得”老爷“把所有的台阶立刻都变成滑梯。
但和进香的香客们比, 椰菜君真是小儿科了。
那些香客们差不多都六七十了,最老的说是有九十三岁!背着黄香袋,沿着神道台阶,三步一拜,九步一叩——从老营一直拜到金顶,据说有75华里之远。
椰菜君后来才知道,这三步一拜九步一叩,已经是大大简化的拜山了。
原来在清朝末年某位湖广总督之前,也许从永乐年间武当山修好之后,拜武当山的香客们,不仅要三步一拜九步一叩,而且在上山之前,还要用一把木剑,刺穿双脸,一直到下山才能拿掉。
这样做的原因呢,是假如有人在进香的过程中,不留神开口说了话,惊动山上清修的神仙们,那么”老爷“——真武大帝,可不是张三丰——就会一个霹雳,把整个香客队伍——不单那个说话的害虫——打到悬崖下面,尸骨无存。
这个令椰菜君听了浑身哆嗦的习俗,在湖广总督的八十岁老娘——一位虔诚的”老爷“信徒,用木剑刺穿了双颊,上南崖宫拜龙头香时——落入悬崖下面后,连带着龙头香,被永远禁止了。
椰菜君十二份地感谢这位总督大人,并为老太太默哀——否则依椰菜君的坏毛病,去爬山的时候,武当山的电都要免费了。
但是,武当山并非是雷州半岛,山虽然高,但天也不矮,又是古木参天,除非是站在山尖尖之上,不然被雷劈的机率真是太难了。何况雷雨交加的时候,即使再虔诚的香客,估计也会呆在客栈,或者道观里等着雨停,没人会傻乎乎跑出去检验自己的人品。
所以武当山的这个“说话被雷劈,必须木剑穿嘴“的做法,吓唬香客的效果估计不是非常好,因为大家不曾看见有这样被劈死的——因此真用木剑穿嘴的香客,毕竟还是少数。
但在《醒世姻缘传》里面,作者描述了明朝登泰山的一个习俗,在吓唬香客和扩大影响方面,好像要成功很多。
书中说道,老侯和老张两个老道婆,教唆女主素姐去登泰山进香,好拉她进会赚她的银子。
老道婆先把泰山的景致云里雾里地瞎吹了一遍:“上头把普天地下的国度,龙宫海藏,佛殿仙宫,一眼看得真真的哩。要没有好处,为甚么那云南贵州川湖两广的男人妇女都从几千几万里家都来烧香做甚么?”
又添油加醋,鼓吹进香有许多好处,“且是这泰山奶奶掌管天下人的生死福禄。人要虔上顶烧香的,从天上挂下红来,披在人的身上,笙箫细乐的往上迎哩!”
当然少不了一顿吓唬,“要不虔诚的,王灵官就把人当时捆住,待动的一点儿哩?”
一语成谶。
素姐到了泰山,坐上山轿上没多久,“抬不到红门”,就“头晕的眼花撩乱,恶心呕吐。起先吐的,不过是那半夜起来吃的那些羹馔佳肴;后来吐的,都是那焦黄的屎水,臭气熏人。抖的那光头蓬松四垂,吐的那粉面菜叶般青黄二色。”
领队的老道婆老侯轻车熟路,一看素姐这样子,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她马上警告众人,“这是年小的人心不虔诚,奶奶拿着了!”
素姐被“奶奶拿着了”的新闻,瞬间就刷爆了进香人的朋友圈。“成千成万,围的封皮不透," 大家拼命转发现场实况,“乱说奶奶捆住人了!”
素姐"下了轿子,坐在地上歇了一会",老道婆老侯呢,帅众人强力磕头祷告,素姐"那头晕恶心渐渐止了许多。","泰山奶奶"真是灵验啊!
是不是武当山的“老爷”位高权重(真武大帝说起来至少也是一方诸侯,开府仪同三司的人物),轻易不会用雷劈人,而那泰山的王灵官,只是当地的派出所长,所以动不动就“捆人”呢?但”泰山奶奶“的地位也不低啊!
当然真相只有一个,就是素姐晕轿了!
HOW?
素姐原本”生在薛教授深闺之内,嫁在狄门富厚之家,起晚睡早,出入暖轿安车”,娇滴滴的小姐,懒洋洋的少妇,好不快活。
爬泰山呢,就没那么安逸了!
先是半夜里睡得迷迷糊糊的时候,“眼还不曾醒的伶俐”,就要起身——头是闷的。
一大早起来,又不是星级酒店,客栈大米干饭做得”割生割硬“;咸面馍馍是”半生半熟“;说好的洁净素菜,其实是”不干不净“。这样平日里难以下咽的东西,素姐随众人慌里慌张地”饱饱的吃那一肚“——胃是要造反的。
头闷胃反的时候,素姐这有钱人,还要摆谱坐轿上山。
但坐轿子怎么会晕?如果四平八稳的大轿子都晕人,做官的怎么活呢?
这因为素姐坐的并非八抬大轿,而是“抖成一块,半截没踏脚的柳木椅子的山轿”。
这种山轿,现在武当山还有, 不过坐的人不很多,女客愿意坐的,更少。
素姐的弟弟薛如卞说得好,“再没见狄大叔合这个狄姐夫没有正经,少女嫩妇的上甚么顶!你没见坐着那山轿,往上上还好,只是往下下,可是倒坐着轿子,女人就合那抬轿的人对着脸,女人仰拍着,那脚差不多就在那轿夫肩膀上。那轿夫们,贼狗头,又极可恶,故意的趁和着那轿子,一颠一颠的,怎么怪不好看的哩!这是读书人家干的营生么?”
所以这山轿不仅看着不雅,坐着更是不舒服;若坐的是漂亮女客,那晃起来只怕如过山车了!素姐一个美貌少妇,男人又不中用,晕轿那是没跑了!
把晕轿和“对奶奶不敬”、“王灵官捆人”联系在一起,真算得上一个绝妙的法子。武当山的“雷劈”和这个比起来,显得拙劣多了。
你想想看,不要说明代,就是搁现在,有钱坐轿子上山的都是些什么人吖?非富即贵!养尊处优!这些人哪里受得了这折腾这颠簸?只要他们来进香,不愁没有不晕轿的。
你不晕是吧?叫轿夫可劲地晃!
更重要的是,贵人富人若是被奶奶叫王灵官捆了,那妥妥地是网红啊!一个小老百姓被捆了,谁认识他啊?谁想知道他啊?
就拿素姐来说,虽然只是小小秀江县乡下地一个监生富户,这被王灵官捆了,那山上烧香的人一看她,“还年小着哩,看身上穿的这们齐整,一定是个大主子。”都纷纷乱问,“这是那里的香头?为怎么来,奶奶就下狠的计较呢?”
一听说“这是明水狄家媳妇,狄贡生娘子。这旁里跟着的不是狄相公么?”那些看的人,就“你一言,我一语,都乱讲说”,又给奶奶叫王灵官捆人的灵验增添了一个新的实例。等素姐回家,秀江县的人只怕个个已经都知道她烧香被“奶奶”拿住了;况且素姐平时欺压丈夫,打公骂婆,不贤不孝的名声远扬,这不虔诚被捆算是坐死了,泰山奶奶果然灵验!
韦小宝的经验是,说谎的诀窍,不用句句都是假,九句真话中夹一句假话,骗人就容易得多!武当山的道士,该拜韦小宝为师啊!